凤翔京外,津海港。
深秋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呼啸而过,却压不住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的嗡嗡议论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海天相接处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帆影。
不是一两艘,也不是十几艘。
那是整整二十七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像一群从深海浮出的钢铁巨兽,正劈开波浪,朝着港口缓缓逼近。
最大的那艘旗舰,船身漆成狰狞的黑色,三根主桅高耸入云,帆面上绘制着陌生的、交叉的金色权杖与利剑图案。
侧舷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爹的……这哪里是来朝贡的使团?”
码头警戒线外,一个老水手眯着眼,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这分明是来示威的!”
旁边维持秩序的津海府差役脸色紧绷,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刀柄上。
消息灵通的人早就听说,这次来的不止一家,是什么“西方列强联合使团”,由三个西边最强大的国家——卡洛斯王国、圣罗曼帝国、还有那个什么维京商业联邦——共同派出。
舰队没有完全进港,大部分战舰在外海下锚停驻,只放出三艘稍小些的礼宾船,在引水员的引导下,缓缓靠上专门清理出来的皇家码头。
船板放下。
率先走下来的,是一队队身材高大、穿着笔挺深色军装、戴着白手套、扛着燧发枪的异国士兵。
他们步伐整齐划一,靴子踩在木质码头上发出沉闷的“咔咔”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隐隐的优越感。
随后,才是正主儿。
卡洛斯王国的特使,安东尼奥侯爵,五十岁上下,深褐色卷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缀满金线的墨绿色礼服,下巴微抬,手中握着一根镶嵌红宝石的手杖。
他身旁是圣罗曼帝国的冯·施坦因男爵,面容冷硬如岩石,灰蓝色的眼睛像是结了冰。
维京商业联邦的代表则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名叫范德维尔,穿着相对朴素但用料考究的深灰色外套,一双眼睛却滴溜溜转得飞快,不停打量着码头的货物堆栈和往来船只。
三人身后,跟着数十名随员,有文书,有军官,还有几名穿着黑袍、神情严肃的修士模样的人。
津海府市舶司提举柳明薇,带着属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
她今日穿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脸上挂着标准而疏离的礼节性笑容。
她上前一步,依礼拱手:“大凤鸾台津海市舶司提举柳明薇,奉旨恭迎诸位特使。”
安东尼奥侯爵微微欠身,说的却是语调古怪、但勉强能听懂的官话:“感谢接待,柳大人。”
他的目光在柳明薇的官服和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某种评估,随即恢复了傲慢。
“我们的舰队,需要在贵港进行必要的补给,希望贵国能提供便利。
另外,我们携带了致贵国皇帝陛下的国书与礼物,希望能尽快安排觐见。”
“特使一路辛苦,馆驿早已备好。补给事宜,市舶司会按章程办理。”
柳明薇不卑不亢,侧身引路,“至于觐见陛下之事,本官会即刻上奏朝廷,还请诸位特使先至四方馆歇息,等候召见。”
她目光扫过那三艘礼宾船后依旧黑压压的外海舰队,心头沉了沉。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阵仗,可半点不像是带着和平诚意来的。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进凤翔京,朝野震动。
紫宸殿,大朝会。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上,端坐于山河凤座中的李昭华身上。
鸾台首辅苏琬出列,手持奏报,声音清晰地汇报着津海港传来的详细情况:
“……联合使团共计二十七艘舰船,其中大型炮舰不少于十五艘。随行士兵超过两千人。
卡洛斯特使安东尼奥侯爵、圣罗曼特使冯·施坦因男爵、维京特使范德维尔已入驻四方馆。
其递交之初步文书声称,为增进‘友好’,通商‘互利’而来。”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御座:“然,其舰队陈兵外海,士兵携械入京驿,其行径与其文书所言,颇有出入。
依臣之见,此番所谓‘联合使团’,名为建交,实为示武,其后续所提要求,恐非善类。”
兵部尚书的位置空着,卫铮虽已致仕,但新任尚书是她的学生,此刻脸色也十分难看,出列补充道:
“陛下,据水师观测,西人战舰炮位之多,船体之坚,确有过人之处。
其士兵所持火铃,似比我军现役之‘凤鸣一式’更为精良,射程与射速有待查证,然不可小觑。”
工部尚书的位置也空着,欧冶明多日泡在城外的秘密工坊里,但她的副手出列奏道:
“陛下,欧尚书已调阅过往与西人交战之记录,对其火炮技术有所研判。
然此次来舰似为更新式样,具体虚实,需近察方知。”
通明院院使石红绡今日也罕见地出现在了朝堂上,她虽已半隐退,但如此重大外事,李昭华特意召她前来。
石红绡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陛下,臣属下已初步探得,三国内部对此行亦非铁板一块。
卡洛斯欲垄断与我东方贸易之利,圣罗曼则更重传播其所谓‘圣光’信仰,维京人纯粹逐利,三者联合,无非利益驱使,各有盘算。或可从中分化。”
理藩院主事苏琬(与首辅同名,为崔沅侄女)奏道:“陛下,彼既以‘使团’名义而来,依礼,我朝当接见。然其势咄咄,接见之时,需定下底线,以防其借机发难,提出非分之求。”
李昭华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凤座的扶手。
直到众臣说完,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舰炮利,火铳精,便能吓住我大凤了?”
她目光扫过下方文武,“二十年前,朕初起兵时,手中只有金簪一把,追随者不过数名妇人。
面对铁甲骑兵,朕未曾退过半步。今日我大凤带甲百万,府库充盈,海疆虽新拓,亦有战船火炮。
西人远来是客,我自当以礼相待。但若客欲反客为主,欺我主弱……”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转冷:“我大凤的礼数,也有刀剑的一面。”
“苏相。”她看向首辅苏琬。
“臣在。”
“以鸾台名义,正式回复三方联合使团。三日后,朕于太极殿接见其正副使臣。
依我朝礼制,使臣随员不得超过二十人,不得携带兵刃火器入宫。
其余要求,一概不准。”
“遵旨!”
“石院使。”
“老臣在。”石红绡躬身。
“四方馆内外,给朕盯紧了。
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一个眼神,朕都要知道。
尤其是他们内部,谁和谁走得近,谁和谁有龃龉。”
“陛下放心,老臣这把老骨头,盯人还是盯得住的。”石红绡眼中精光一闪。
“兵部。”
“臣在!”
“津海、宁海、镇海三处水师,进入戒备。外海那些西人战舰,给我看牢了。
他们敢有一丝异动,不必请示,准你等先行反击!”
“遵旨!”兵部尚书精神一振。
“工部,传讯给欧尚书,西人送上门的新玩意,让她想办法‘看一看’、‘学一学’。”
“是!”
一道道旨意清晰明确地传达下去,朝堂上凝重的气氛稍缓,却更添了几分肃杀。
谁都明白,三天后的太极殿接见,绝不会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
那将是双方意志、实力和智慧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而这些西人,跨越重洋而来,摆出如此阵仗,他们所求的,绝对不仅仅是“友好通商”那么简单。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退朝后,李昭华独坐御书房,面前摊开着那幅由缴获的西方船员献上、后又经多方勘误补充的《寰宇全图》。
她的手指,从凤翔京的位置,缓缓向西移动,掠过广袤的草原、沙漠,最终停在图上标注着卡洛斯、圣罗曼、维京的那些区域。
“想要更优惠的贸易条件?甚至……割地?”
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的疆土,是无数姐妹同胞用血换来的。
一寸山河一寸血,想从朕手里拿走东西,也得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她想起储才院里那些年轻人,柳明薇的激进,陈士安的稳重,还有其他各具才华的面孔。
这次西方使团带来的危机,或许正是检验他们成色的最好试金石。
海那边的挑战,已经乘风破浪,拍到了家门口。
她倒要看看,这些西来的“恶客”,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她的大凤,又将如何应对这前所未有的变局。
窗外的秋风,似乎更疾了些,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扑向高高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