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离开后,秦异人脸上的红光迅速消退,变得死灰一般。
庄襄王艰难地喘着气,对身边内侍低声道:“传寡人密令:若寡人去世后,成蟜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那若是……世子有异动呢?”心腹内侍小心翼翼地问。
秦异人闭上眼睛,长长叹息:“穆公先祖既已明示天命政,我儿所作所为,必是顺天应人。
若真有那一天……也是天意如此。”
寝殿陷入沉默,只有异人艰难的呼吸声起伏不定。
宫廊上,嬴政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的寝宫方向。
他的眼中,金芒一闪而过。
远处,吕不韦正恭敬等候,见他出来,立即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世子,车驾已备好。今日是否按计划巡视新设立的兵器工坊?”
嬴政微微颔首,大步向前走去。
吕不韦紧随其后,始终保持半步的距离,姿态恭谨而忠诚。
这一刻,嬴政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至少这位权倾朝野的相邦,已经彻底臣服于他的天命之下。
……
秦庄襄王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凛冽的北风卷着咸阳宫阙上的积雪,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
深宫内苑,药石的气味终日不散,混合着沉檀的淡香,也压不住那股从君王寝殿弥漫开来的、日渐浓郁的衰败之气。
庄襄王,这位在位仅三年的秦王,自去年冬日起便染了风寒,此后病情反复,入秋后更是急转直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卧床不起。
嬴政跪在龙榻之侧,握着父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
年仅十三岁的他,身量已然拔高不少,眉宇间的稚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静静地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面色蜡黄的男人,这是他血缘上的父亲,也是将他从赵国接回、给予他名分与地位的人。
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总是带着几分忧郁与疲惫,即便登基为王,也难见真正的开怀。
他像是一根被各方势力拉扯的弦,在吕不韦的权术、夏太后的期望、华阳夫人的旧情以及韩国外戚的觊觎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心力交瘁。
如今,这根弦,终于要断了。
“政儿……”庄襄王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目光涣散地寻找着,最终定格在嬴政脸上,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大秦……交给你了……”
他的手用力收紧,枯瘦的指节泛白,仿佛想将毕生的重担与未尽的心愿,都灌注到这只交握的手中。
“东出……扫平六合……一统天下……乃我嬴姓先祖……历代先王之志……你……定要……”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嬴政默默递上温水,庄襄王却无力吞咽,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眼中迸发出最后的光彩,死死盯着嬴政:“谨记……虎狼之侧,皆为羔羊……切莫……心慈手软……吕不韦……可用,但……不可尽信……你母后……她……唉……”
一声长叹,包含着无尽复杂难言的情绪,未尽之语,消散在沉重的呼吸里。他的手,缓缓松开了。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异人,薨。
霎时间,寝殿内哭声震天。
内侍、宫人跪倒一片。
吕不韦率先进殿,快步上前,探了探庄襄王的鼻息,随即转身,对着嬴政,以及闻讯赶来的宗室重臣,沉痛而郑重地跪下,高声道:“大王……驾崩了!”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跪在榻前、背影挺直的少年身上。
嬴政缓缓抽回手,将父亲已然冰冷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下。
他站起身,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殿内黑压压跪倒的众人。
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明显的悲戚,只有平静!
那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让原本的哭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就连老谋深算的吕不韦,在与这目光接触的瞬间,心头也是莫名一凛。
“国不可一日无君。”嬴政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殿内的悲声,“依祖制,即刻发丧,筹备大典。”
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没有寻常少年丧父时应有的崩溃。
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掌控力。这种异常的反应,让在场许多人心头巨震,也让他们瞬间明白——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太子,绝非易与之辈!
庄襄王的丧礼,在吕不韦的主持下,以最高的规格紧张地进行。
咸阳宫内外,尽缟素,悲声不绝。按照礼制,新君需守灵尽孝。
灵堂设在章台宫正殿,庄襄王的梓宫停放其中,香烟缭绕,白幡低垂。
嬴政身着斩衰孝服,跪坐在灵前,身影在巨大的棺椁和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吕不韦以丞相的身份,总揽朝政,忙碌于丧仪与权力交接的诸多事宜,但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嬴政左右。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先王驾崩那一刻起,这位年轻的君王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那是一种内敛的、却更加危险的气息。
夜深人静,守灵的宗室大臣们大多难耐疲惫,昏昏欲睡,或低声交谈。
唯有嬴政,依旧跪得笔直,如同雕塑。
他闭着双眼,并非沉浸在悲伤中,而是在进行一种更深的感知。
国丧期间,秦国气运不可避免地出现波动。
那条盘踞于咸阳上空的玄色国运之龙,似乎也因君主的更迭而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光芒略显黯淡。
但嬴政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条国运之龙的联系,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加深、加固。
一种沉甸甸的、关乎亿兆生民的责任与权柄,正逐渐压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