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琉璃伤势稳定,不日即将离京静养的消息,林清砚思忖再三,终究还是递了帖子入玄亲王府,言明想为上次猎场相救之事当面致谢,并预祝她早日康复。
帖子递得巧妙,时机也恰好。夜玄对此未置可否,只让墨羽询问琉璃自己的意思。琉璃看着那张措辞恳切、字迹清峻的帖子,眼前浮现出林清砚那双清澈而带着忧思的眼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她并非不谙世事,林清砚几次三番的接近与言语中的深意,她并非毫无所觉。只是,有些界限,她必须划清;有些道路,她早已选择。此次离京,归期未定,或许,这也是一次将话说清楚的机会。
地点并未选在玄亲王府,而是定在了林清砚自己的府邸。一则避嫌,二则,林清砚的府邸虽简朴,却自有一番清幽雅致,更适合谈话。
是夜,月明星稀。林清砚的府邸位于京城相对安静的坊市,一座三进的小院,并无奢靡之气,庭院中植有几丛翠竹,在月光下疏影横斜,更显静谧。
琉璃并未多做打扮,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外罩一件御风的披风,遮住了身形,也掩去了几分病容。她只带了两名王府的护卫随行至府外等候,独自一人跟着引路的仆役走进了林府。
林清砚已在花厅等候。他今日也未着官服,一身青灰色的直缀,更衬得人清瘦儒雅。见琉璃进来,他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关切道:“琉璃姑娘,伤势可好些了?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林大人客气,伤势已无大碍,劳大人挂心。”琉璃微微福身还礼,语气平和疏离。
厅内早已备好了几样清淡雅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桂花酿,并无其他仆役在场。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主要是想当面感谢姑娘上次猎场舍身相救之恩。”林清砚请琉璃入座,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大人言重了,护卫周全,本是属下职责。”琉璃并未动那酒杯,只是静静坐着。她称自己为“属下”,无形中再次强调了身份的界限。
林清砚似乎并不意外,他笑了笑,自己也未饮酒,只是看着琉璃,叹道:“职责……姑娘总是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可知这世间,除了职责,还有许多值得珍视之物?譬如……自由之身,譬如,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又来了。琉璃心中微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林清砚:“林大人,您的好意,琉璃心领。但人各有志,亦各有其路。琉璃的路,是自己选的,并无悔意。”
“自己选的?”林清砚看着她,眼神复杂,“姑娘当年被王爷所救,带入府中,那时年幼,或许别无选择。但如今,姑娘已长大成人,武艺超群,见识不凡,难道就从未想过,换一种活法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真诚的劝慰:“王爷待你……确实不同。但君臣之分,主仆之别,犹如天堑。姑娘如今声望、能力皆备,若能脱离这影卫身份,以姑娘之能,无论是仗剑江湖,行侠仗义,还是隐于市井,安然度日,未必不能活出另一番精彩。何必……何必永远困于这权谋漩涡之中,与血腥杀戮为伴?你可知,每一次见你涉险,林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担忧与不忍,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琉璃静静地听着,心中并非毫无波澜。林清砚描绘的那种生活,自由,安宁,远离阴谋与杀戮,对于任何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她也曾在那本游记中,窥见过那样的世界。
但是……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横放在膝上的、那柄用布包裹着的“秋水”短剑。冰凉的剑鞘隔着布料传来沉静的触感,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
“林大人,”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静了几分,“您可知,九年前的那个雪夜,若无主子伸手,琉璃早已冻毙街头,或沦为他人玩物,尸骨无存。”
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过去。
“是主子给了琉璃名字,给了琉璃生存的意义,教会琉璃识字明理,武艺傍身。他让琉璃知道,这世间,除了挣扎求存,还有忠诚,还有信念,还有……值得守护的人和事。”
她抬起眼,直视着林清砚,眼中是一片澄澈的坚定,如同她膝上的那柄“秋水”。
“您说的自由,或许很好。但琉璃的‘自由’,并非脱离,而是选择。我选择了留在主子身边,选择了成为他的影,他的刃。这条路或许充满血腥与危险,但这是琉璃心甘情愿的选择。这里的每一分凶险,都与琉璃所获得的新生与信念相连。”
“至于权谋漩涡……”她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大人身在朝堂,难道不知,这世间何处不是漩涡?江湖未必太平,市井亦有纷争。与其在未知的漩涡中挣扎,不如留在看得见的战场上,至少……琉璃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挥剑。”
她轻轻摩挲着“秋水”的剑鞘,低声道:“主子曾问琉璃,可甘愿。琉璃的回答,至今未变——甘愿,无悔。”
林清砚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看着她对那柄短剑下意识的维护姿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劝说之词,在她这番平静却力量千钧的话语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明白了。他所以为的“囚笼”,或许正是她认定的“归宿”。他所以为的“牺牲”,或许正是她追求的“价值”。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失落感攫住了他。他欣赏她的才华,怜惜她的境遇,更……不忍见她一次次涉险。但他终究不是她,无法替她做选择,也无法真正走入她那由忠诚与信念构筑的世界。
他沉默了很久,才苦涩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一饮而尽。酒液甘醇,入口却带着一丝难言的涩意。
“是林某……僭越了。”他放下酒杯,声音有些沙哑,“姑娘心意之坚,林某佩服。只是……前途艰险,望姑娘……务必珍重自身。”
这一次,他不再劝说,只剩下最朴素的祝愿。
琉璃看着他眼中那抹真诚的担忧与失落,心中微微一动,终究还是软了几分语气:“谢林大人。大人心怀天下,为民请命,亦是琉璃敬佩之人。也请大人……保重。”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林清砚也站起身,看着她清冷的容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听闻姑娘即将离京静养,不知……欲往何处?可需林某……”
“劳大人挂心,去处已定,很安全。”琉璃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疏离,“夜色已深,琉璃不便久留,告辞了。”
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向着厅外走去。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背影上,勾勒出纤细而决绝的轮廓,那柄被布包裹的短剑在她身侧若隐若现。
林清砚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庭院门口的身影,久久未动。
花厅内,酒香犹在,却只剩下他一人形单影只。
他知道,有些话,今夜之后,再也无需提起。有些界限,已然分明。
他缓缓坐回椅中,看着对面那杯她始终未动的桂花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走出林府的琉璃,抬头望了望天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气。
林清砚的话,像是一阵风,在她心湖上吹起了些许涟漪,但终究无法改变湖水的流向。
她的路,早已注定。与手中的“秋水”一样,澄澈,坚定,一往无前。
三日后,她将离开这喧嚣的京城,去往那个名为“幽篁里”的未知之地。
那里,或许有新的挑战,也或许,有主子为她准备的……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