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麦秸垛还带着白日的余温,晚风卷着麦香漫过来,把灯笼吹得轻轻摇晃。丫丫蹲在草席旁,手里的线轴转得飞快,把最后一缕麻线缠紧时,天边的星子已经密得像撒了把碎银。
“编完这顶就歇了。”小石头抱着捆新割的艾草走过来,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阿爷说后半夜有雨,得把场边的谷堆再盖严实些。”
丫丫抬起头,额角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脸上有点痒。她把编到一半的草帽往他怀里一塞:“帮我穿根草绳,手腕酸得转不动了。”草帽的骨架是用柳条弯的,她编了整整一下午,麦秸在指尖绕出细密的纹路,像给帽子镶了圈波浪边。
小石头笨手笨脚地穿绳,草绳在他手里总打卷,惹得丫丫笑他:“还说自己是庄稼里长出来的,连根草绳都摆弄不利索。”他也不恼,把绳头咬在嘴里扯直,含糊道:“这活儿得细气,我还是喜欢挥镰刀,痛快。”
远处传来木槌敲石板的声音,是场长在催大家收拾工具。晒谷场渐渐热闹起来,男人们扛着木锨往谷堆上盖油布,女人们把散落的麦穗扫进竹筐,孩子们举着萤火虫罐子跑来跑去,笑声惊飞了草垛上的麻雀。
“你看那片云,”丫丫忽然指着西边,“像不像阿婆纳鞋底的锥子?”乌云正慢慢爬上来,边缘镶着圈淡金的光,确实像把磨尖了的锥子,要往夜空里扎。
小石头把草帽还给她,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意外地结实。“像,”他盯着那片云点头,“等会儿准得下大雨,咱的麦秸垛得再压块石头。”说着就往草垛那边跑,背影在灯笼光里一晃,就融进了忙碌的人群中。
丫丫把编好的草帽往竹篮里放,忽然发现筐底还有顶没编完的,是给隔壁瞎眼的陈奶奶编的,特意留了根长带子,能绕在脖子上防掉。她捡起草帽继续编,麦秸在指尖跳跃,心里数着数:“一、二、三……”编到第十二圈时,雨点“吧嗒”砸在草帽上,先是疏疏落落的几滴,很快就连成了线。
“快躲雨!”有人喊了一声,晒谷场顿时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丫丫抱起竹篮往场边的草棚跑,刚跑到棚下,大雨就倾盆而下,砸在油布上“噼啪”响,像无数只手在拍巴掌。
小石头从雨里钻进来,浑身湿透,手里还攥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木锨。“都盖好了?”丫丫递过块粗布巾,他接过去往脸上一抹,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脖子里。“放心,石头压得牢牢的,淋不透。”他咧嘴笑,牙齿在暗处白得发亮。
草棚里挤了不少人,有人点起马灯,昏黄的光把人影投在棚壁上,忽大忽小。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唱起了山歌,调子拐着弯儿,带着麦秸的糙劲儿。唱到高兴处,男人们拍着大腿和声,女人们捂着嘴笑,连陈奶奶都跟着哼起了年轻时的调子,瞎了的眼睛里仿佛映着光。
丫丫靠在草堆上,听着雨声和歌声,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顶给陈奶奶编的草帽。小石头坐在她旁边,正用草梗逗棚角的小猫,猫爪子拍来拍去,把草梗拨得老远。雨越下越大,却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觉得这雨下得正好,把白日的暑气全浇透了,把麦香泡得更浓了。
后半夜雨小了些,天边透出点微光。有人提议去看看谷堆,小石头自告奋勇跟着去,临走前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往丫丫身上披:“棚里潮,披着暖和。”褂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麦秸和汗水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丫丫摸着褂子上的补丁,忽然想起开春时,他帮她家犁地,牛惊了,他追了半里地才拉住,回来时裤腿撕了个大口子,也是这样笑着说“没事”。那时候她就觉得,这晒谷场的土坷垃里长出来的小子,比谁都靠谱。
天快亮时,雨停了。草棚外的空气清新得像洗过,麦秸垛上挂着水珠,在晨光里闪闪烁烁。小石头他们回来了,说谷堆一点没湿,还捡了只翅膀淋湿的麻雀,正用手心焐着。
丫丫把编好的草帽递给他:“给陈奶奶送去吧,趁天刚亮凉快。”他接过草帽,忽然挠挠头:“那……你编的这顶,能给我不?”
丫丫愣了一下,看见他耳朵红了,忽然笑出声,把自己头上那顶摘下来扣在他脑袋上:“拿着吧,看你傻的。”草帽有点大,遮住了他半只眼睛,他却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比晨光还亮。
晒谷场的新麦已经晾透了,散发着沉甸甸的香。丫丫看着远处弯腰拾麦穗的人们,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麦秸编的草帽,看着朴素,却经得住风吹雨打,藏着比蜜还甜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