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雪下得细碎,像撒了把白盐,染坊的青瓦上很快覆了层薄白。丫丫蹲在炕边,把晒得蓬松的芦花往“槐米黄”的布里塞——这是给小石头棉袄的里子,阿婆说芦花绒软,比棉花还轻,穿在身上不压肩。
“慢点塞,匀着点,”阿婆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满脸通红,“塞厚了胳膊抬不动,塞薄了后背冷,得像春桃带回来的云丝棉,看着轻,暖得扎实。”
丫丫抓了把芦花,雪白的绒絮沾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像落了片小雪花。她把芦花轻轻铺在布里,手指在布面上来回抚,想让绒絮挨得更紧些。“这样就不钻风了,”她小声说,眼里盯着布角的小补丁——那是前几日缝时不小心戳破的,用同色的布补了块,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
“在跟谁说话呢?”春桃掀着门帘走进来,带进股寒气,手里捧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烤着几个栗子,“我刚看见小石头在院里劈柴,雪粒子打在他脸上,他倒好,哼着小调跟染缸较劲呢。”
丫丫的指尖顿了顿,芦花从指缝漏出来点,落在炕席上。“他就那样,”她低头继续塞芦花,声音有点闷,“干活时总爱哼些没谱的调子。”
春桃把火炉放在炕桌旁,栗子的甜香混着炭火的暖漫开来。“我看他是心里美,”她笑着剥了颗栗子,金黄的仁儿冒着热气,“知道有人给他做棉袄,比谁都乐呵。昨儿个还跟我打听,说‘蜀锦青’的面子缝好了没,拓的鱼影歪没歪。”
丫丫的脸颊像被火炉烤着,热了起来。她想起拓鱼影时,特意把鱼尾的弧度刻得翘了些,像条跃出水面的鱼,想着他穿上时,抬手就能看见鱼在“游”,定不会觉得干活累。
“栗子熟了,尝尝?”春桃把剥好的栗子递过来,“甜得很,跟你俩似的。”
丫丫刚接过栗子,门帘又被掀开,小石头抱着捆劈好的柴走进来,身上落了层雪,像裹了层白霜。“阿婆,柴够烧三天的了,”他把柴靠在墙角,看见炕桌上的棉袄里子,眼睛亮了,“这就塞芦花了?”
“快好了,”阿婆从灶前站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冻坏了吧?来烤烤火。”
他没去烤火,反而蹲在炕边,看着丫丫塞芦花的手——指尖沾了点白绒,像落了层霜。“我来吧,”他伸手想帮忙,又怕碰乱了针脚,“你歇会儿,手都冻红了。”
“不用,”丫丫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点地方,“你劈柴累了,去吃栗子。”
他还真拿起颗栗子,剥壳时动作慢腾腾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棉袄里子。“这布真软,”他忽然说,“比去年的‘秋香黄’还软。”
“特意挑的细棉布,”丫丫说,把最后一把芦花塞进衣角,“穿着不扎皮肤。”
春桃在旁边“咳咳”两声,冲阿婆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往灶房走:“我们去看看锅里的红薯熟了没,让他俩慢慢弄。”
屋里只剩下两人,火炉上的栗子“啪”地裂开个口,像在说句悄悄话。丫丫把棉袄里子的边缝好,绛红线在黄布上绕出整齐的圈,像给芦花画了个暖暖的窝。
“好了,”她把里子叠起来,“等面子缝好,就能合在一起了。”
小石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块木牌,上面刻着朵芦花,绒絮的纹路刻得极细,像真的一样。“给你,”他把木牌递过来,耳根红得像火炉上的栗子,“缝在棉袄的里子上,藏着暖。”
丫丫接过木牌,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像被栗子烫了下。木牌上的芦花旁边,还刻着个小小的“石”字,刻得浅,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她把木牌按在里子上,正合适,像朵开在黄布上的雪。
“刻得真好,”她小声说,“比院里的芦花还像。”
他笑了,拿起颗栗子往嘴里放,烫得直哈气,眼里的光却比火炉还亮。
雪还在下,染坊的烟囱里冒出直直的白烟,混着栗子的甜和芦花的暖,在雪地里漫开。丫丫把缝好的里子放在炕头,木牌上的芦花在火光下泛着浅黄,像藏了整个冬天的暖。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定不会冷,因为有件塞着芦花、藏着木牌的棉袄,会把所有的风雪都挡在外面,只留满襟的热。
夜里,她把棉袄里子的布样夹进染谱,旁边放着片干芦花。在灯下写:“立冬,雪落,芦花入袄,针脚藏暖,木牌记心。”她想了想,在“心”字旁边画了个小火炉,炉上飘着热气,像把这屋里的甜,都画进了这冬夜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灶房的炭火“噼啪”响,像在说这个冬天,会有件藏着芦花和木牌的棉袄,陪着那个总在染坊忙活的人,把日子过得像炉上的栗子,热烘烘,甜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