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来没几天,染坊门口就来了个背着小包袱的少年。他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裤脚还沾着泥,见了小樱就鞠了个躬,声音怯生生的:“请问……这里收学徒吗?”
小樱正蹲在染缸边搅染料,抬头打量他:“你是谁?怎么知道这儿收学徒?”
少年把包袱往身后挪了挪,手指绞着衣角:“我叫小石头,家在山那边的石头村。听货郎说你们染的布最好看,就想来学手艺。”他眼睛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还能帮着挑水劈柴。”
梭子从后院劈柴回来,肩上扛着的木柴“咚”地放下,扬起些木屑:“你爹娘知道吗?”
小石头的头低了下去,声音更轻了:“爹娘去年没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小樱心里一软,刚要说话,阿婆从屋里走出来,上下打量着小石头:“学染布可苦,得耐得住性子,熬得住夜,你行吗?”
小石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我行!再苦我都能熬!我就想学好手艺,能自己养活自己。”
阿婆点点头,往灶房走:“先留下吧,今天中午吃紫苏饼,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小石头激动得脸都红了,赶紧放下包袱就去帮忙,一会儿帮梭子劈柴,一会儿帮小樱搬布料,手脚勤快得很,就是话少,问一句答一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也顾不上擦。
下午试染第一块布时,小石头笨手笨脚的,把靛蓝染料溅了一身,白褂子上印着星星点点的蓝,像落了场蓝雪。他吓得脸都白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樱笑着递过块抹布:“没事,刚开始都这样。我头回染布时,把整缸染料都打翻了,阿婆也没骂我。”
梭子在旁边补充:“染布嘛,溅点染料才像样,你看我这衣服。”他掀起衣角,果然也有几块洗不掉的紫印,“这是去年染紫藤布时蹭的,阿婆说这叫‘染匠印’,有了这印,才算半个染匠。”
小石头看着他们的“染匠印”,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点,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晚上吃饭时,小石头捧着碗,吃得飞快,却始终只用筷子夹自己面前的咸菜。阿婆把一盘炒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多吃点,长身体呢。学手艺得有力气,不然搅不动染缸。”
小石头眼圈红了,扒拉着饭,眼泪掉在碗里,却没敢哭出声。小樱悄悄往他碗里夹了个紫苏饼,饼里的糖馅甜得很。
夜里,小樱和梭子在染坊整理布料,听见柴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梭子挑着灯笼过去看,见小石头正借着月光在地上画什么,手指在泥地上划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在学染布的纹样。
“在画什么?”梭子轻声问。
小石头吓了一跳,赶紧用脚把画的东西抹掉:“没……没什么,就是睡不着,瞎画画。”
梭子把灯笼往地上照了照,还能看见些没抹干净的痕迹,像片枫叶的形状。“想学画纹样?”他蹲下来,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片标准的枫叶,“你看,叶脉要这样分岔才自然,像人的手指。”
小石头看得眼睛都直了,赶紧跟着学,树枝在地上划得“沙沙”响。小樱站在门口看着,月光把两个身影拉得长长的,像幅安静的画。
接下来的日子,小石头学得格外认真。小樱教他辨草木,哪些能染红,哪些能染绿;梭子教他纺线织布,线要纺得匀,布要织得密;阿婆则教他认染缸的性子,什么时候该添草木灰,什么时候该加明矾,说得头头是道。
有天染“秋枫布”,小石头学着小樱的样子往缸里加枫叶汁,手一抖加多了,染出来的布红得发黑,像块烧焦的炭。他急得快哭了,蹲在地上盯着那块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阿婆走过来,拿起那块布对着光看,“这颜色虽深,却像深秋的老枫叶,有种沉厚的劲儿。改改,做成包袱皮肯定好看。”
小樱也点头:“阿婆说得对,我们在上面拓点银杏叶,红配黄,像极了山里的秋天。”
小石头看着她们把“失败品”变成新花样,忽然明白了阿婆说的“耐性子”是什么意思——不是不犯错,而是错了之后,能把错变成另一种好。
傍晚收工时,小石头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递给小樱和梭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戴着能辟邪。现在我有师傅了,这个给你们,保佑染坊平平安安。”
布包里是块小小的平安锁,铜制的,边缘都磨亮了,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安”字。小樱把平安锁挂在染坊的门框上,夕阳照在上面,泛着暖光。
夜里,染坊的灯亮到很晚。小石头趴在旁边看小樱和梭子赶工,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练习画紫藤花。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认真的脸上,也落在那块被改造成“深秋包袱皮”的布上,红得沉静,黄得温暖,像把一个少年的慌张,都染成了安稳的模样。
阿婆坐在廊下纺线,听着染坊里的动静,嘴角噙着笑。她知道,染坊又多了个守艺人,就像老染缸里又添了新的草木灰,日子会在新与旧的交融里,酿出更绵长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