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药铺前的空地上,风从山口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碎草。赵承业已经走下梯田,脸色比刚才更沉。他没再看麦苗,也没理周墨递过来的记录册子,只是一路闷头往前走。
随从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整个队伍安静得反常。
沈砚知道,这种安静不是认输,是憋着火。
他不动声色退到药铺檐下,靠在门框边。这里能看到赵承业的一举一动,又不会显得逼得太近。他不想刺激这个人,但也不能让他随便开口乱咬人。
赵承业走到驿馆门口,突然停下。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呼吸有点重,嘴唇发干,眼角微微抽动。
这时,药铺帘子一掀,苏青芜提着个陶壶走出来。她没穿外袍,只披了件半旧的青布衫,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
她走到赵承业面前,把碗放下。
“大人连日奔波,肝火上炎,心神耗损。”她说,“这茶是薄荷配金银花,加了一点甘草,能清热解乏,您喝一口。”
赵承业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
“谁让你送的?”他声音冷,“你是什么身份?敢擅自近我身前?”
苏青芜没退后。
“我是新安县医女,负责百姓看病用药。”她说,“见您面色发暗,唇燥舌红,这是实话。我不是来讨好您,是行医者的本分。”
赵承业盯着那碗茶,半天没动。
碗里浮着几片绿叶,水色微黄,确实只有淡淡的草药味,没有别的气味。
他转头看向随从:“你喝。”
那随从脸色变了:“大、大人……”
“喝一口。”赵承业打断他,“就一口。”
随从只能接过碗,战战兢兢抿了一小口。咽下去后,他愣了一下:“回大人……清凉,不苦,也没异样。”
赵承业盯着他看了足足十息时间,确认他没皱眉、没捂肚子,才伸手拿过碗。
他端起来,闻了一下,又停住。
“你确定这不是毒?”他盯着苏青芜,“你和沈砚穿一条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苏青芜面无表情:“我若想害您,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法子。您现在心跳加快,额头冒汗,是疲劳过度引发的内热。这茶喝了,顶多让您清醒些。信不信由您。”
赵承业冷哼一声,终于低头喝了一口。
他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但所有人都看见,他紧锁的眉头松了一点。
“还算清爽。”他说完,把碗递给随从,“拿走。”
空气里的紧张感像是被戳了个洞,漏掉了一部分。
沈砚在檐下看着,心里明白:这一杯茶,不是为了讨好赵承业,而是断了他的发作借口。
人在火头上,最容易失态。一旦失态,就可能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苏青芜这一招,看似温和,其实是把对方的情绪出口堵死了。
你现在发脾气,显得你不讲理;你若冷静下来,刚才那些想挑的事,反而不好再提。
赵承业坐到驿馆院中的石凳上,闭眼养神。没人敢打扰他。
苏青芜转身回了药铺,帘子落下,身影消失在里面。
沈砚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这场巡查还没结束。赵承业不可能就这么认栽。
果然,过了片刻,赵承业睁开眼,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楚墨身上。
楚墨正带着两个汉子从栈道方向走回来,肩上还扛着一根木料。他刚检查完最后一段护栏,准备去工坊赶制灌溉支架。
赵承业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开口了。
“那个匠人。”他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就是你,带着匪徒修的栈道?”
楚墨停下脚步。
沈砚立刻走出檐下,站到两人之间。
“他是我请来的工坊负责人。”他说,“栈道是他带人修的,材料、用工、设计图都报备过县衙,有存档可查。”
赵承业冷笑:“一个逃犯出身的人,也能进县衙做事?你还让他管工程?沈砚,你是不是忘了秦律怎么写的?‘窝藏流民、任用罪籍者,同罪论处’?”
沈砚站着没动。
“第一,楚墨不是逃犯。”他说,“去年墨风寨的事,是我上报朝廷备案的‘归顺安置’,不是剿灭也不是收编,是合法安置。第二,他现在是农具工坊的领头人,做的活都记工分、领报酬,账上有名。第三——”他顿了顿,“您要是觉得有问题,可以调档案看。但我提醒您一句,上次御史来查,这些资料都通过了。”
赵承业脸色变了。
他知道这事没法硬掰。沈砚每一步都走得合规,甚至比他还守规矩。
但他不甘心。
他站起来,盯着楚墨:“那你告诉我,你以前真是墨家的人?有什么凭证?还是说,你就是借个名头,骗吃骗喝?”
楚墨抬头看他,眼神平静。
“我没有凭证。”他说,“师父死在逃难路上,遗物都被烧了。但我懂墨家的榫卯、水利、机关图。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当场画一段栈道的承重结构图给您看。”
赵承业眯起眼。
“画?”他嗤笑,“你以为画画就能证明身份?满大街的骗子都会画两笔。”
楚墨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木料放下,从腰间取下炭条。
他蹲在地上,开始画。
线条很稳,一笔一划清晰分明。画的是栈道某段横梁与立柱的连接结构,标注了角度、受力点、加固方式。
沈砚走过去看了一眼。
他知道这是楚墨最擅长的部分。那一套设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懂,但每次验收时,请来的老木匠都说“这做法精巧,省料又结实”。
赵承业也走近了。
他看着地上的图,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普通人能随手画出来的东西。每一个节点都有计算,每一根梁的位置都有讲究。
他沉默了几息,忽然一脚踩上去。
“哗啦”一声,炭条画的线全被鞋底抹平。
“装神弄鬼!”他冷声道,“这就想蒙混过关?我要是没记错,墨家技艺是朝廷管制的禁术,你一个草民私传禁术,该当何罪!”
沈砚终于开口。
“禁术?”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您说哪个禁术?栈道是便民工程,设计图公开张贴在工坊门口,谁都能看。曲辕犁的模型摆在县衙大堂,百姓可以试用。您要是觉得这是谋反的工具,那去年全县增产的三百石粮食,是不是也该算成叛乱军粮?”
赵承业猛地转身看他。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砚直视他,“您今天查账本,没问题;看麦田,产量实打实;药铺运作有序,栈道坚固耐用。现在您又揪着一个匠人的出身不放,是不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毛病了?”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随从低着头不敢出声。
周墨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文书,嘴角微微扬起。
赵承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张了张嘴,想骂人,却发现一句话都接不上。
沈砚说得没错。他一路挑刺,结果处处碰壁。百姓夸沈砚,账目清清楚楚,工程合规合法,连这个“匪首”都能拿出真本事。
他要是再闹下去,只会显得自己小题大做、心胸狭隘。
可就这么回去,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他盯着沈砚看了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别以为我没证据就能拿你怎么样。”
“新安的事,还没完。”
说完,他一甩袖子,转身走进驿馆。
门“砰”地关上。
沈砚站在原地,没动。
“谢谢。”楚墨说。
沈砚摆摆手:“该谢的是我。你那图,比我嘴皮子有用。”
楚墨咧嘴笑了下,扛起木料要走。
“等等。”沈砚叫住他,“明天开始,把工坊的图全部复制一份,交周主簿存档。再找几个识字的村民,轮流在工坊值班登记进出人员。”
楚墨一愣:“防着他再来找茬?”
“不止。”沈砚看着紧闭的驿馆大门,“是让以后每一个想查我们的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楚墨点头,扛着木料走了。
沈砚站在空地中央,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
远处,药铺的帘子又被掀开一条缝。
苏青芜探出半个身子,朝他看了一眼。
他冲她点点头。
她没说话,把帘子放下了。
沈砚抬起手,摸了摸袖口。
系统提示刚刚弹出来:
【民生分+2】
【村民满意度提升至65%】
【解锁“集体帮忙”初级buff:村民主动参与公共事务概率增加】
他还没来得及看完,驿馆的门又开了。
赵承业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沈砚。”他喊了一声。
沈砚转过身。
赵承业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听说,你最近在东坪坡试种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