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排推着车,往轧钢厂走去。
一路上,李源并没有像这个时代很多男青年那样,在姑娘面前要么紧张得说不出话,要么就夸夸其谈显摆自己。
他表情很自然,语气也平和,仿佛只是跟一个普通朋友同行。
他没有追问娄晓娥和许大茂之间具体怎么了,反而聊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
“娄同志也是在轧钢厂上班吗?我好像没见过你。”李源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这句话让娄晓娥的神情立时黯然下来。
轧钢厂一开始是她们家的,可是公私合营之后,娄振华就只有厂里百分之五的年终分红权了,担任了一个荣誉董事。
厂里的生产、人事、安保等等,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去。
即便娄晓娥是娄家的女儿,也没能在轧钢厂里工作。
娄振华也怕别人说他以权谋私啊。
而娄晓娥高中毕业之后,就把自己的信息递交到街道办,等着分配到各工厂、各单位,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
可惜,资本家出身的她注定要失望了。
娄晓娥摇了摇头,落寞的说道:“没有,我…我暂时还没有…”
李源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仿佛才将她的身份和现状联系起来,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感慨:
“也是,你姓娄,是资本家出身…”
这句话精准地说中了娄晓娥内心最敏感、最委屈的地方。
她原本就因出身问题在工作和人际交往中屡屡受挫,此刻被当着面直接点破身份,那股长期压抑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涌了上来,眼圈立刻就有些红了。
“你…你也看不起我…是吗?”娄晓娥的声音带着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恰恰相反。”
李源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分外坚定:“我敬重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
在娄晓娥略微有些惊喜的眼神中,李源眺望着远方,仿佛那里是一处世外桃源:
“现在的日子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人们可以自由地去看外面的世界,去读想读的书,爱想爱的人。一个人的价值,不该由她的出身决定。”
这些话对于被困在“资本家女儿”牢笼中的娄晓娥来说,是震撼性的。
她就这样怔怔地听着,连哭泣都忘了。
这些话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她一直被“成分论”紧紧锁住的内心世界。
自由、读书、爱人…
这些她潜意识里渴望却从不敢表露出来的东西,被李源如此自然又坚定地说了出来。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娄晓娥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会有的。而且不会太久。时代终究是向前的,就像春天一定会来,谁也挡不住。”
李源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用那副看狗都深情的眼神,就这样看着她,看得她脸颊悄悄的红了。
“到那时候,像你这样读过书、有见识的女同志,一定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娄晓娥感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心跳也快得不像话,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源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在心里细细品味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一只被禁锢许久的小鸟,忍不住想要振翅高飞。
李源看着周围的人离得比较远,把头靠近了娄晓娥,别误会,他不是想要趁机亲娄晓娥,时机还不成熟呢。
他只是在跟娄晓娥分享一个看似“珍贵”的秘密,至少在娄晓娥看来是珍贵的:
“我偷偷告诉你啊,我还看过一本外国书,里面写了一只云雀,”
李源的声音很轻,既怕别人听到,也是蛊惑人心,“那只云雀像一片烈火的青云,掠过蔚蓝的天心,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这轻轻的一句,却让娄晓娥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天呐,这可不是一本简简单单的书呀!
是雪莱的《致云雀》!
“你…你也看这些?”
娄晓娥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惊讶而有些变调,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怕被人听见这“大逆不道”的对话,“你…你不怕被人说吗?”
在这个年代,公开谈论甚至引用这些西方文学作品,是极其危险的行为。
李源却松了一口气,他私下猜测,娄晓娥应该是读过一些西方作品的,就像《父母爱情》里的安杰也偷藏了一些禁书一样。
这是她们那个出身和教养背景下的女孩子,在精神世界里悄悄开的一扇窗。
只不过他不清楚娄晓娥到底看了哪些书,本打算《致云雀》对不上号,就换成莎士比亚或者别的,总能撞上一个。
实在没有,那就算他倒霉。
现在看来,运气不错,一击即中!
李源凝视着娄晓娥微微睁大的、还带着泪痕的眼睛,伸手帮她把一缕头发别在了耳朵后面,
“娄晓娥同志,我无法体会你经历的困扰,但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这样一只云雀。它属于天空,属于自由。我…也希望你能够像它一样,自由的歌唱,歌唱你的自由。”
这个动作很轻柔很自然,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轻柔的哪怕温热的手指只是轻轻的擦过娄晓娥的耳朵,就给她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
娄晓娥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跳动起来。
耳朵被触碰的地方像被点燃了一般,那热度迅速蔓延到脸颊、脖颈,乃至全身。
一个长久被被束缚在“资本家小姐”身份和家庭安排中的灵魂,此刻仿佛被唤醒了,一道道耀眼的天光从天灵盖里直刷刷的冲击着她单纯的心灵。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是无法言语的别样情怀。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我…”
娄晓娥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了一声带着泣音的,“…嗯!”
她懂了。
有人也懂她了。
只有许大茂因为脸肿胀的没法见人,头上蒙着一件绿大衣,去了公共厕所,解决了个人问题的时候,还在心里感慨:
还是我聪明,头上套一件绿衣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