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风卷过墙头,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和硝烟未尽的气息,呛得人几欲作呕。
城下那片方才还翻腾咆哮的火海,此刻已渐渐式微,只余下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迹、扭曲蜷缩的尸骸,以及零星仍在燃烧的、噼啪作响的残骸。几缕青黑色的烟柱固执地升腾着,将夕阳残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侥幸未直接陷入火海的瓦剌骑兵,早已魂飞魄散,如同被沸水浇了的蚁群,乱糟糟地向后溃退,一直退到离城墙足有两箭之地外,才惊魂未定地重新收拢。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粗重的响鼻,骑士们脸上尽是烟熏火燎的污黑,以及难以掩饰的惊惧。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同伴凄厉绝伦的惨嚎,已如同噩梦般刻入了他们的脑海。
城头之上,守军们同样沉默着。最初的亢奋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后,是潮水般涌上的疲惫,以及面对这惨烈战场本能的生理不适。有人扶着垛口干呕,有人看着自己因连续操作弩机而磨破皮、微微颤抖的双手,眼神发直。只有那经过改造的弩机棘轮,在重新上弦时发出的“咔哒”声,依旧清脆,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提醒着所有人,战斗,或许还未结束。
冷啸没有催促,也没有立刻下达新的指令。他依旧立在墙楼边缘,目光越过那片焦土,落在远方那杆苏鲁锭大纛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混杂着暴怒、惊疑与审视的视线,正从那大纛之下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
巴特尔,这支瓦剌游骑的头领,此刻感觉自己的头皮仿佛还在隐隐发麻,不是被箭矢擦过的物理痛楚,而是一种被狠狠羞辱、又被未知手段震慑后的火辣辣。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
他带出来的都是族中悍勇的儿郎,劫掠明国边镇大小堡寨从未失手,哪曾想过会在这座看起来穷酸破败、兵力寡弱的小军堡前,撞得头破血流,还被人用如此酷烈的手段,一把火烧得损兵折将,士气大跌!
那是什么?明军何时有了这等犀利的火器?看那抛射的轨迹和落点,绝非寻常火炮,也非火箭,倒像是……像是草原上老人们传说中,西域回回曾用过的某种歹毒玩意?可这穷堡,怎么可能有?
“头领,我们……”身旁一名百夫长凑近,脸上带着未褪的惊容,声音干涩。
巴特尔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座在暮色中轮廓逐渐清晰的堡墙。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退走,回去如何向台吉交代?如何在其他头领面前抬得起头?
必须找回场子!至少,要摸清这堡子的虚实,看看他们是否还有那可怕的会喷火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挑二十个最灵活的,散开,从不同方向靠近,不要聚在一起!给我看清楚,城头上到底还有什么古怪!其他人,弓箭准备,掩护!”
命令被迅速传达。很快,二十余名骑兵越众而出,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密集冲锋,而是如同撒豆子般散开,呈一个松散的扇形,策动战马,以小跑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再次向着城墙逼近。他们伏低身体,紧贴马颈,眼睛死死盯着城头,准备随时拨转马头躲避箭矢。
城头上,一直紧盯着敌军动向的贺凛冬眼神一凝,低喝道:“总旗,贼人又上来了,散的很开!”
冷啸目光扫过那散兵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瓦剌人吃了如此大亏,若就此彻底退去,反而不合常理。这般散开试探,正在预料之中。
“传令,弩手保持戒备,无令不得发射。贺凛冬,带你手下射术好的,自由寻机狙杀,重点招呼那个戴羽毛盔的,像是头目的家伙。”冷啸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紧张,“告诉弟兄们,沉住气,贼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牌。”
命令下达,城头的气氛再次绷紧,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带着慌乱。弩手们稳住呼吸,架着弩,手指虚按悬刀,目光随着城下移动的骑兵身影缓缓移动,等待着可能的口令。而贺凛冬则带着七八名平日里射术最为精准的士卒,迅速移动到墙垛的射击口后,张开了他们各自携带的强弓。
贺凛冬眯起一只眼,箭簇微微调整,瞄准了那名冲在稍前位置、头盔上插着一根显眼灰色雕羽的瓦剌骑兵。那骑兵极为狡猾,控马技术精湛,马速时快时慢,行进路线也飘忽不定。
八十步……七十步……
进入强弓的有效射程了!
贺凛冬屏住呼吸,弓如满月,指尖一松!
“咻——!”
箭矢离弦,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取那雕羽骑兵的咽喉!
几乎在贺凛冬松弦的同一瞬,那骑兵仿佛心有所感,猛地一个镫里藏身,整个身体缩到了马腹一侧!
“噗!”箭矢擦着马鞍的边缘飞过,深深扎入后面的沙地里。
“可惜!”贺凛冬身边一名射手忍不住低骂一声。
那雕羽骑兵惊出一身冷汗,刚翻身上马,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这次来自另一个方向,角度更为刁钻,直奔他肋下空档!他再也无法完全避开,只能拼命扭身,“嗤啦”一声,箭簇撕裂了他腰侧的皮甲,带出一溜血花!
“呃!”他闷哼一声,又惊又怒,再不敢停留,猛地一夹马腹,伏身便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城头其他几名神射手也纷纷发箭。他们虽未能像贺凛冬那般险些毙敌,但精准的射击也成功逼退了另外几名试图靠得最近的瓦剌骑兵,有一箭甚至射穿了一名骑兵举起格挡的骑盾,吓得那人亡魂大冒,掉头就跑。
巴特尔在后方看得真切,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却又透着一股寒意。这堡子里的守军,不仅弩箭射击有章法,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射雕手?寻常明军边堡,何时有这等精锐了?
他不信邪,亲自催动战马,向前冲了数十步,挥刀指向城头,用生硬的汉话怒吼道:“城上的明狗!只会放冷箭吗?可敢出城一战!”
他要激将,他要看看这守将的成色!
然而,回应他的,是三支几乎同时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弩箭!弩箭速度远超弓箭,势大力沉,带着尖锐的呼啸,呈品字形封住了他前后左右闪避的空间!
巴特尔大惊,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同时他拼命向后仰身!
“嗖!嗖!嗖!”
一支弩箭擦着他扬起的披风掠过,一支贴着他马鞍前桥飞过,最近的一支,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那冰冷的箭簇带走他几根头发,头皮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这不是运气!这是精准的计算和配合!城上的守将,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
他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这三支冰冷的弩箭彻底射碎。再试探下去,除了徒增伤亡,毫无意义。这看似破败的小堡,分明就是一个张开了口袋、等着他往里钻的死亡陷阱!
巴特尔猛地调转马头,再不敢停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充满不甘和暴怒的嘶吼:“撤!全军撤退!”
呜咽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充满了狼狈与颓丧。残余的瓦剌骑兵如同潮水般退去,比来时更快,只留下城下几具来不及带走的尸体,以及空中几只嗅到血腥味、开始盘旋降低的秃鹫。
黄沙堡,在一片焦臭与沉默中,守住了它的第一战。
岳老三看着远去的烟尘,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走到冷啸身边,咧开大嘴想笑,却又因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而龇牙咧嘴:“总旗,这帮龟孙子,可算是滚蛋了!”
冷啸没有回应,瓦剌骑兵退是退了,可那头领离去时那怨毒不甘的眼神,却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