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创作日那天,A市下了场小雨。
林芷糖和夏晓撑着伞走在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一带还保留着上世纪初的建筑风格,骑楼连着骑楼,褪色的招牌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里真有味道。”夏晓举起相机拍个不停,“你看那个铁艺阳台,花纹多精致。”
林芷糖没带相机,她带着速写本和一支炭笔。在一家关了门的旧书店屋檐下,她停住脚步。书店的木质门板已经斑驳,玻璃橱窗里还贴着多年前的海报,边缘卷曲发黄。最吸引她的是门把手——黄铜质地,被无数只手摩挲得光亮如新,与周围的老旧形成鲜明对比。
她翻开速写本,快速勾勒出门脸的轮廓,重点刻画那个门把手。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雨水声成了背景音。
“你在画这个?”夏晓凑过来看,“哇,这个门把手的质感你抓得好准。”
“它像是个见证者。”林芷糖轻声说,“这么多人来过,摸过它,然后离开。它记得所有人的温度,但自己不会说话。”
夏晓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芷糖,你有时候说话真像诗人。”
林芷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是……随便想想。”
采风回来,自由创作的主题是“记忆的载体”。三天时间,完成一件作品。
夏令营里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画室里从早到晚都有人,调色盘碰撞的声音,画笔摩擦画布的声音,偶尔有争执和讨论。林芷糖看到有人搬来了陶土要做雕塑,有人收集了一堆旧报纸准备做拼贴,赵明轩甚至弄来了一台老式胶片相机,说要洗一组照片出来。
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前是空白的画布,脑子里却满是那天雨中的老书店,那个光亮的门把手,还有屋檐滴落的雨水。
该用什么形式呢?
她想起陆辰逸说的“逻辑支撑的感性表达”。记忆的载体……载体……什么能承载记忆?物品?空间?还是……光?
忽然灵光一闪。
她找负责材料的老师要来了丙烯颜料、透明树脂,还有一个小型的木盒。夏晓看她搬这些东西,好奇地问:“芷糖,你要做什么?”
“我想试试……把光留在盒子里。”林芷糖说。
接下来的三天,她几乎长在了画室。先用深蓝色和黑色在木盒内部画出老书店夜晚的轮廓——不是完整的店面,而是局部:那个门把手,一片斑驳的墙,一角湿漉漉的石板地。然后她开始调树脂,小心翼翼地滴在画面上,形成类似雨水的凝固效果。
最挑战的是“光”的部分。她在门把手的位置涂上极薄的荧光涂料,又在盒盖内部安装了一个小小的LEd灯珠,连接隐藏的开关。
第三天深夜,画室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最后一次调整了树脂层的厚度,等待它完全凝固。凌晨两点,她打开LEd灯。
柔和的光从门把手的位置亮起,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透明的树脂层折射着光线,像是雨水在发光。深蓝的夜色中,那一点光亮温暖而坚定,像是记忆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片段。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想起陆辰逸的眼睛——深邃的底色里,总是有只为她亮起的光芒。
第四天是作品展示和评审。
大画室里,几十件作品陈列开来。有气势磅礴的大幅油画,有精巧复杂的装置艺术,有概念前卫的影像作品。林芷糖那个小小的木盒放在角落的展台上,看起来朴素得近乎不起眼。
评审团的教授们逐一走过,在每个作品前停留、讨论、记录。陈肃教授走在最前面,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他停在赵明轩的摄影作品前——那是一组双重曝光的照片,老城的新旧景象重叠在一起,技术处理得很成熟。
“想法不错,执行得也干净。”陈教授点点头,“但情绪上稍微有点距离感。”
赵明轩恭敬地点头:“谢谢教授指点。”
走到夏晓的作品前,那是一幅水彩长卷,描绘了老城区一整条街的生活场景,人物生动,色彩鲜活。
“生活气息很浓。”陈教授评价,“但可以更注重一下构图的主次关系。”
一圈看下来,教授们在一件大型装置前讨论了很久。那是用废旧钟表零件组装成的“记忆迷宫”,构思巧妙,做工精细,作者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脸上带着自信的神色。
林芷糖站在自己的作品旁,手心微微出汗。相比那些或宏大或精巧的作品,她的木盒显得太简单了。
终于,评审团走到了她这边。
陈教授的目光落在木盒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弯下腰,仔细看盒内的画面。他注意到门把手上的荧光涂料,但没说什么。
“能打开灯吗?”他问。
林芷糖连忙按下隐藏的开关。
那一点光亮了起来。
周围忽然安静了。几位教授都凑近了些,看着那在深蓝夜色中亮起的光,和树脂层模拟的雨滴效果。
“有意思。”一位女教授轻声说,“把光实体化了。”
陈教授直起身,看向林芷糖:“为什么选这个形式?”
林芷糖紧张地攥了攥手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觉得……记忆有时候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某个时刻的一道光,一个触感。这个门把手是老书店唯一还在发亮的部分,它承载了所有来过这里的人的记忆。我想把那个‘光’的瞬间留下来,就像把雨水留在树脂里。”
她顿了顿,继续说:“而且……记忆本身是会发光的。即使周围一切都褪色了,那个最重要的部分,还是会亮着。”
陈教授看了她一会儿,脸上严肃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他转头和其他教授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评审继续进行,林芷糖的心还在怦怦跳。她不确定教授们喜不喜欢,但至少,她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完整地做出来了。
全部作品评审结束后,陈教授站到画室前方,清了清嗓子。
“这次自由创作,我看到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有技术上很成熟的,有概念上很新颖的,有情感上很饱满的。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几件作品对‘载体’这个概念的独特理解。”
他顿了顿:“记忆的载体,不一定需要庞大和复杂。有时候,一个恰当的容器,一种克制的表达,反而更能触及本质。”
林芷糖的心跳加快了。
“林芷糖同学的作品,”陈教授看向她,“《雨夜的光》,用最朴素的材料和形式,捕捉到了记忆中最核心的东西——那些在时间冲刷后依然发光的瞬间。技术上还有提升空间,但对主题的理解和情感的把握,很精准。”
画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同学看向林芷糖,眼神里有惊讶,有羡慕,也有审视。
夏晓在旁边悄悄对她竖起大拇指。
“另外几件我也很欣赏的作品,是赵明轩的摄影系列,夏晓的水彩长卷,以及王睿的钟表装置。”陈教授继续说,“但这件《雨夜的光》,有一种难得的纯粹感。”
评审结束后,林芷糖被陈教授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教授办公室不大,四面墙都是书架,堆满了艺术书籍和画册。陈教授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你的作品集,我之前看过。”陈教授开门见山地说,“送来的材料很完整,画作也很有灵气。但说实话,比起美院附中的学生,你的技法算不上最出色的。”
林芷糖的心沉了一下。
“但是,”陈教授话锋一转,“这次夏令营,我看到了你的潜力。你观察事物的角度很特别,能把个人的情感体验转化为视觉语言,这一点很难得。”
他拿起桌上的《雨夜的光》,轻轻打开盒盖,那点光亮了起来。
“这个作品最打动我的,不是技巧,而是那种小心翼翼的保护感。你想留住一道光,留住雨夜的一个瞬间,所以做了这个盒子。这种创作冲动很纯粹,是技巧训练不出来的。”
林芷糖听着,眼眶有点发热。她想起自己调树脂时的小心翼翼,安装LEd灯时的屏息凝神,那种想要把某个瞬间永久封存的心情。
“谢谢教授。”她小声说。
“好好努力。”陈教授把木盒还给她,“艺考的路不容易,但你有自己的优势。保持这种对世界的敏感,同时把基础打扎实。A大美院欢迎有想法又肯用功的学生。”
从办公室出来,林芷糖抱着自己的木盒,走在夏令营的林荫道上。雨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她拿出手机,给陆辰逸发消息:「辰逸哥哥,刚才陈教授找我谈话了。」
几乎秒回:「怎么说?」
「他说我的作品有纯粹感,让我好好努力。」林芷糖打字的时候,手指还有点颤抖,「他还说,A大美院欢迎我这样的学生。」
这次陆辰逸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糖糖。”他的声音里有清晰的笑意,“恭喜。”
“多亏了你。”林芷糖靠在一棵树上,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没有你一直鼓励我,给我建议,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住了。”
“是你自己的能力。”陆辰逸认真地说,“我为你骄傲。”
就这一句话,让林芷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晚上,夏令营的同学们在食堂聚餐。赵明轩端着餐盘坐到了林芷糖对面。
“今天陈教授夸你了。”他说,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啊……嗯。”林芷糖点点头。
“你的作品确实有意思。”赵明轩吃了口饭,“不过技术上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树脂层厚度不均匀,LEd灯的安装也可以更隐蔽。”
林芷糖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当然,想法是好的。”赵明轩补充道,“美院需要会思考的人,不只是会画画的机器。”
这大概是他表达认可的方式。林芷糖笑了笑:“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夏晓凑过来:“你俩聊什么呢?赵明轩,你可别欺负我们芷糖啊。”
“交流而已。”赵明轩推了推眼镜,“对了,林芷糖,你男朋友是不是理科生?”
“你怎么知道?”
“听夏晓说的。他给你那些建议,逻辑性很强,不像纯艺术生的思路。”赵明轩说,“挺难得的,跨学科视角有时候能带来新东西。”
聚餐结束,林芷糖和夏晓一起走回宿舍。夜空晴朗,能看见星星。
“芷糖,你真的很厉害。”夏晓忽然说,“刚开始我还觉得你有点太安静了,没想到这么有想法。”
“你也很厉害啊,陈教授也夸你了。”
“那不一样。”夏晓摇摇头,“我是从小画画,家里都是搞艺术的,算是科班出身。你是自己一路摸索过来的,还能有这样的表现,更不容易。”
林芷糖抬头看星星,想起陆辰逸说过要带她去看更美的星空。现在她站在离梦想更近的地方,而他知道的话,一定会为她高兴。
回到宿舍,她给木盒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陆辰逸。
「这是今天的作品,叫《雨夜的光》。我想把那天看到的,和想到的,都留在这个盒子里。」
陆辰逸回复:「看到了。很美。」
「辰逸哥哥,我今天真的特别开心。不是因为被夸奖,而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做到。可以走上自己喜欢的路。」
「你一直都可以。」陆辰逸的回复很快,「我相信你。」
林芷糖抱着手机躺下,窗外传来夏虫的鸣叫。夏令营还有一周就要结束了,这段独自面对挑战的日子,让她收获的不仅仅是一次认可,更是一种确信——
确信自己的选择,确信自己的能力,也确信无论走多远,回头时,总有一个人会站在那里,用他的方式,为她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