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希察钢铁厂,晨雾尚未散去,巨大的工厂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沉睡的钢铁巨兽。高耸的烟囱不再冒烟,但厂区内却异常忙碌——不是在生产钢铁,而是在拆卸它。
克虏伯公司代表弗里茨·蒂森站在工厂中央广场上,手中的清单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个工业帝国的每一份财富。他的眼睛因兴奋而发亮,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一台台机器、一座座车间,仿佛猎人审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高品位铁矿!优质焦炭!还有廉价劳动力——这里是工业天堂!”蒂森对身旁的德国工程师们宣布,声音在空旷的厂房中回荡。
他的助手迈尔少尉点头附和:“总部会很高兴看到这份报告。雷希察的设备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先进。”
蒂森微笑:“德国工业需要这些资源来赢得战争。这里的一切都将为帝国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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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卸工作已经进行了三周。德国工程师们像外科医生解剖尸体般有条不紊地拆解着整个轧钢车间。巨大的轧钢机被分解成可运输的部件,每一颗螺栓、每一根轴都被编号、记录、打包,准备运往德国。
当地工人格奥尔基·波佩斯库看着自己操作了十年的机器被拆解,心如刀割。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在这家工厂工作,这些机器几乎是他家族历史的一部分。
“小心点!”他忍不住对一名德国工程师喊道,“那台精轧机的轴承需要特殊工具才能拆卸!”
工程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们现在是标准流程,不需要当地人的建议。”
格奥尔基握紧拳头,但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反抗的代价——上周,老工友扬因抗议拆卸方式被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家里躺着,没有医疗照顾。
中午休息的哨声响起,工人们聚集在食堂前。所谓的午餐只有发霉的黑面包和稀薄的汤,几乎看不到油星。
“这连喂老鼠都不够,”年轻工人斯特凡抱怨道,“我妻子说市场上面粉价格又涨了五倍,根本买不起。”
格奥尔基默默地将自己的面包掰了一半递给斯特凡:“给你妹妹带去,她还在长身体。”
斯特凡感激地接过面包,低声道:“他们昨天又带走了十个人,说是去‘支援’蒂米什瓦拉的工厂。佩特雷斯库家的两个儿子都被带走了。”
工人们沉默地交换着忧虑的眼神。自从奥匈军官进驻工厂,所有15岁以上的男性都被征用,每天工作14小时,没有休息日。工厂钟楼也被改为柏林时间,工人们戏称这是“被偷走的一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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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工后,格奥尔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妻子埃列娜为他端来菜汤——主要是野菜,几乎看不到土豆。
“莉娅又发烧了,”埃列娜忧心忡忡地说,“医生说需要抗生素,但药房什么都没有。”
格奥尔基看着小女儿通红的脸颊,心如刀绞。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这是祖父留下的银怀表,或许能换点药。
“我明天试试看能不能弄到药。”他承诺道,尽管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实现这个承诺。
夜深人静时,格奥尔基点起煤油灯,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必须把真相告诉外界,必须有人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亲爱的埃列娜,”他写道,用只有妻子能看懂的暗语,“他们让我们每天工作14小时,午餐只有发霉的黑面包。但最可怕的是——他们在教德国工人操作我们的机器,准备永远占领这里。”
他描述了德国人如何系统地拆卸工厂设备,如何培训德国工人取代当地工人,如何将一切有价值的物资运往德国。这封信将通过地下网络传递出去,希望能引起外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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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格奥尔基找到机会将信交给可靠的联络人——工厂仓库管理员杜米特鲁。中午休息时,两人在废料场假装抽烟,迅速完成了交接。
“小心点,”格奥尔基低声道,“听说他们增加了检查员。”
杜米特鲁点头:“明天就会传出去。保重,我的朋友。”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新来的德国检查员霍夫曼正在远处观察他们。霍夫曼曾是汉堡港的安全主管,以敏锐和无情着称。他注意到两人鬼鬼祟祟的行为,立即起了疑心。
下午工作时,霍夫曼带人突袭检查了仓库,在杜米特鲁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封信。尽管是用暗语写的,但霍夫曼凭直觉认为这不是普通家书。
“把这两个人带到我办公室。”他命令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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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基正在维修一台起重机时被粗暴地带走。在检查员办公室里,他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杜米特鲁和桌上那封展开的信。
“解释一下,”霍夫曼冷冰冰地说,“这是什么?”
“给我妻子的家书。”格奥尔基坚持道。
霍夫曼冷笑:“你以为我是傻子?‘他们在教德国工人操作我们的机器,准备永远占领这里’——这是普通家书?”
格奥尔基的心沉了下去。他们破译了暗语。
蒂森被请来办公室,看完信后脸色铁青:“这种破坏行为必须严惩。如果消息传出去,会影响整个搬迁计划。”
霍夫曼点头:“我已经查获了另外三封类似信件。有一个地下网络在运作。”
“杀一儆百。”蒂森简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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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工人们上班时被集合在厂门口。格奥尔基被绑着站在那里,脖子上挂着“怠工者”的牌子。
蒂森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发表讲话:“有人试图破坏帝国的战争努力!有人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和忠诚!今天,我们将展示对这种行为的零容忍!”
格奥尔基抬起头,目光扫过工友们的脸。他看到了恐惧、愤怒,也看到了无声的支持。
没有审判,没有程序。绳子套上他的脖子时,格奥尔基最后想到的是妻子和发烧的小女儿。
当他的身体悬挂在厂门口摇晃时,工人们被迫列队经过,亲眼目睹“怠工者的下场”。许多人低下头,不敢看这残酷的一幕;有些人眼中含着泪水;还有一些人握紧拳头,将仇恨埋在心底。
斯特凡经过时,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格奥尔基口袋里露出的半块面包——那是前一天省下来给他妹妹的。
那天晚上,斯特凡偷偷回到厂门口。守卫已经撤走,只剩下格奥尔基的尸体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斯特凡迅速剪断绳子,将尸体放下,用麻布包裹好。他不能让自己的工友像警示牌一样被悬挂在那里。
在几个可靠朋友的帮助下,斯特凡将格奥尔基的尸体送回给他的家人。埃列娜看到丈夫的尸体时没有哭泣,只是默默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脸庞。
“他们会付出代价的,”她轻声道,“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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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基的死没有阻止工业移植计划,反而激起了地下抵抗的暗流。工人们开始用更隐蔽的方式拖延拆卸进度:关键零件会“意外”损坏;运输路线会“记错”;包装箱会“不小心”进水。
蒂森很快意识到问题:“这些拖延不是偶然的,是有组织的破坏。”
霍夫曼加大了监控力度,又抓了几个“煽动者”,但抵抗活动反而更加隐秘和有效。
一天晚上,斯特凡被埃列娜请到家中。他惊讶地发现屋里坐着几位老工人和一位看似知识分子的陌生人。
“这位是布加勒斯特来的伊万先生,”埃列娜介绍道,“他是铁路系统的代表。”
伊万点头致意:“我们知道雷希察的情况。格奥尔基的信虽然被截获,但其他信件已经传出去了。外界正在关注这里。”
“关注有什么用?”一位老工人悲观地说,“德国人还是在这里为所欲为。”
“关注意味着我们不能像杀鸡一样对付他们,”伊万说,“意味着他们需要掩盖暴行,需要更狡猾的手段。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会议持续到深夜,制定了详细的破坏计划:精密机床的关键部件会在包装前被偷偷更换;运输列车会“意外”错编路线;德国人的记录文件会“神秘”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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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蒂森面临第一个重大挫折:三车皮精密设备在运输途中遭遇“桥梁损坏”,被迫停在偏远小站数日,等最终到达德国时,发现内部零件大多锈蚀损坏。
“这是蓄意破坏!”蒂森在会议上咆哮,“霍夫曼,你的安保措施形同虚设!”
霍夫曼面色阴沉:“我会加强监控,但我们需要更多人手。”
更糟糕的是,国际舆论开始关注罗马尼亚工业资源被系统性掠夺的问题。虽然战争仍在继续,但这种赤裸裸的移植计划引起了甚至德国国内一些人士的批评。
蒂森收到柏林来信,要求他“更加谨慎”和“注重公共关系”。他愤怒地将信扔进垃圾桶:“官僚!他们不知道在现场工作的困难!”
压力之下,蒂森稍微改善了工人待遇:每日工作时间减少到12小时,午餐增加了土豆汤。但监视更加严密,任何可疑行为都会立即报告。
斯特凡因为技术过硬被选中培训德国学徒工。他表面上顺从地教导这些年轻人,却故意漏掉关键步骤,或者教错操作方法。
“这些机器很敏感,”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德国学徒,“必须用特殊方式启动,否则容易损坏。”
结果第二天,一台珍贵的大型铣床因为“操作失误”而主轴卡死,维修需要两周时间。
蒂森怀疑是破坏,但找不到证据。霍夫曼加强了对斯特凡的监视,但年轻人极其谨慎,从不直接参与抵抗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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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列娜·波佩斯库成为了地下网络的重要联络人。作为“烈士遗孀”,她受到一定程度的同情,行动比男性更加自由。她利用这个身份,在市场和教堂与各方人士接触,传递信息和物资。
一天,她带回了重要消息:“德国人计划在下月初运走最后一批核心设备。之后,工厂将完全关闭,所有工人将被转移到德国。”
工人们面临抉择:要么背井离乡前往德国成为强制劳工,要么逃亡成为被追捕的对象。
斯特凡找到伊万:“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们得逞。”
伊万表情严肃:“铁路系统的朋友已经准备好了。运输列车会‘意外’脱轨,但我们需要厂内配合。”
计划风险极大,但工人们已经无路可退。
行动日前夜,斯特凡来到格奥尔基墓前,放上一块钢铁碎片——来自他们曾经一起维护的轧钢机。
“明天,我的朋友,”他轻声道,“我们将为你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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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日当天,工厂异常忙碌。最后一批核心设备正在装车,蒂森亲自监督每一个环节。霍夫曼的保安人员四处巡逻,警惕任何可疑活动。
斯特凡和他的小组负责装载最后一批精密机床。按照计划,他们故意错误固定设备,导致在运输途中容易移位损坏。同时,一小队工人潜入铁路调度室,修改了列车路线标志。
一切似乎顺利,但在最后时刻,霍夫曼突然增加了检查频率。他亲自检查每一节车皮的固定情况,发现了斯特凡小组做的手脚。
“这是谁负责的?”霍夫曼厉声问。
斯特凡心中一紧,但仍保持镇定:“是我,长官。按照标准程序固定的。”
霍夫曼冷眼看着他:“标准程序?这些绑带明显不足以固定如此重的设备。要么你无能,要么你故意破坏。”
就在这时,厂区另一端突然传来爆炸声。浓烟从旧铸造车间升起。
“怎么回事?”蒂森惊呼。
混乱中,斯特凡试图溜走,但霍夫曼紧紧抓住他:“你哪里也别想去。”
然而令德国人没想到的是,一群工人突然围了上来,看似好奇地询问爆炸情况,实际上将斯特凡与霍夫曼隔开。在人群掩护下,斯特凡迅速消失在人海中。
霍夫曼愤怒地拔出手枪朝天开枪:“回到工作岗位!所有人!”
但混乱已经造成。趁着烟雾和混乱,抵抗组织成员完成了对列车的破坏工作。
当天晚上,满载着雷希察钢铁厂最后精华的列车缓缓驶出厂区。蒂森满意地看着列车远去,认为终于完成了任务。
他不知道的是,这列火车永远不会到达德国。五十公里外,它将会“意外”脱轨,坠入山谷,成为罗马尼亚工业抵抗运动的象征。
而在雷希察,格奥尔基的遗孀站在窗前,望着工厂方向,轻声道:“这只是开始,亲爱的。只是开始。”
工厂钟楼上的指针仍然指着柏林时间,但在表面之下,另一种时间正在流逝——抵抗的时间,复仇的时间,解放的时间。钢铁可以被搬走,但人的意志无法被征服。雷希察的火焰或许暂时熄灭,但火星已经散播出去,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