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这是冯·施特劳斯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受。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戴着单边眼镜的男人轮廓。
啊,我们的流浪者终于醒了。那声音带着熟悉的柏林口音,是冯·施泰因少校。
施特劳斯想撑起身子,却发现手腕被皮带固定在床沿。他的喉咙干得像是塞满了沙子:少校...我...
别急,上尉。施泰因从旁边的托盘拿起一杯水,凑到施特劳斯唇边,先喝点水。你昏迷了三天,严重脱水加上脑震荡。我们的军医差点以为救不活你了。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施特劳斯感觉思维清晰了些。他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确实在德军野战医院。窗外隐约的炮声证实这里离前线不远。
报告少校,施特劳斯声音嘶哑但坚定,我必须立即汇报重要情报。俄军正在准备大规模进攻,而且他们有一种新型化学武器叫冬之泪...
施泰因抬手打断了他:所有事情都有合适的时间,上尉。首先...他示意站在门口的卫兵,解除束缚。我相信我们的英雄不需要这些。
卫兵解开皮带后,施泰因小心翼翼地扶着施特劳斯慢慢坐起来,然后在他的背后垫上了一个柔软的枕头。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施特劳斯感到有些意外。毕竟,施泰因一直以来都以冷酷无情而闻名,这样的体贴之举实在与他的形象不太相符。
施特劳斯调整好坐姿,目光落在施泰因身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会决定自己的命运。
“现在,从头说起吧。”施泰因拉过一把椅子,在施特劳斯面前坐下,语气严肃地说道,“你是怎么从俄国人手里逃出来的?据我所知,他们的反间谍头子奥尔洛夫亲自在追捕你。”
施特劳斯深吸一口气,开始详细叙述他惊心动魄的逃亡过程。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在磨坊与奥尔洛夫狭路相逢,以及在那场激烈的交火中,阿列克谢为了掩护他而不幸牺牲。最后,他提到自己在无人区艰难前行,最终被德军侦察兵发现并获救。
然而,在讲述的过程中,施特劳斯有意隐瞒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那个老农妇指引他去废弃农舍的巧合实在太过完美,简直就像是有人精心安排好的一样。这个细节让他心生疑虑,但他决定暂时不将其告诉施泰因,因为他还需要时间来思考其中的缘由。
这个俄国士兵,阿列克谢,施泰因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为什么要救你?一个德国间谍?
我不知道,少校。施特劳斯垂下眼睛,也许...他只是个厌倦战争的年轻人。
施泰因突然站起身,踱到窗前:你知道吗,施特劳斯,过去三个月我们损失了七个优秀的情报员。都是被这个奥尔洛夫挖出来的。而你——不仅成功潜伏这么久,还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简直太幸运了,不是吗?
施特劳斯感到一阵寒意:少校是在怀疑我?
怀疑是情报工作的本质,上尉。施泰因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文件上是俄军西北方面军的重组计划,与施特劳斯在普季洛夫工厂偷听到的情报完全吻合——主攻方向是奥什米亚内,配合维尔诺正面的佯攻,进攻日期定在两周后。
这是...
三天前从另一个渠道获得的情报。施泰因紧盯着施特劳斯,几乎和你带回来的信息一字不差。
施特劳斯松了口气:这说明情报是准确的!
或者说明有人希望我们相信它是准确的。施泰因冷笑,两个不同渠道同时获得完全相同的情报?在情报界,这种巧合通常意味着陷阱。
少校,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
荣誉?施泰因突然提高音量,一个间谍谈荣誉?施特劳斯,你知道我们的规矩。现在,告诉我真相:俄国人策反了你,是不是?他们放你回来传递假情报!
施特劳斯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尽管头晕目眩:这是侮辱,少校!我在敌后冒着生命危险——
坐下!施泰因厉声喝道。等施特劳斯不情愿地坐回床上,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别激动,上尉。这只是标准程序。明天会有专门的审讯官来对你进行测谎。如果你说的是实话,自然会还你清白。
施泰因离开后,施特劳斯盯着天花板,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奥尔洛夫在磨坊发现他时,为什么没有立即开枪?那个指引他去农舍的老妇人出现的时机为何如此凑巧?阿列克谢临死前看他的眼神中,除了决绝,似乎还有...歉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如果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戏剧,目的就是让他逃脱,带着精心准备的情报回到德军?
那么,他可能已经无意中成为了俄国人的双重间谍。
次日清晨,施特劳斯被带到地下室的一个密闭房间。墙壁上贴满了隔音材料,房间中央放着一把特制的椅子,旁边是台复杂的机器,各种导线连接着金属贴片。
欢迎,上尉。一个穿白大褂的瘦高男人微笑着迎上来,我是克虏伯博士,心理分析专家。今天的测试很简单,你只需要诚实回答几个问题。
施特劳斯被绑在椅子上,手腕、胸口和太阳穴贴上电极。克虏伯调整着机器旋钮,一边闲聊似地问道:你喜欢柏林吗,上尉?特别是菩提树下大街的咖啡馆?
还不错。施特劳斯谨慎地回答。
机器上的指针轻轻摆动,画出一条起伏的线。
现在,正式开始。克虏伯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你的名字?
冯·施特劳斯。
军衔?
上尉。
任务编号?
xK-719。
一连串基础问题后,克虏伯突然话锋一转:你被俄国人俘虏过吗?
没有。
你见过奥尔洛夫上校吗?
施特劳斯犹豫了一瞬:见过。
他策反你了吗?
没有!施特劳斯愤怒地否认。
机器上的指针剧烈跳动。克虏伯记录下来,继续问:你带回的情报是真实的吗?
我相信是。
你相信?克虏伯挑眉,还是你确定?
施特劳斯深吸一口气:我亲耳听到俄军军官讨论这些计划。
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的?
施特劳斯如实描述了普季洛夫工厂的经历。当他说到化学武器时,克虏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测试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施特劳斯的内衣已被冷汗浸透。克虏伯解开束缚,微笑着说:感谢配合,上尉。结果会呈报给施泰因少校。
回到临时宿舍后,施特劳斯发现自己的私人物品都被翻动过。显然,在他接受测谎时,有人彻底搜查了他的住处。这种不信任感让他既愤怒又不安。
傍晚时分,施泰因亲自来访,手里拿着克虏伯的评估报告。
好消息,上尉。施泰因的表情比昨天和蔼多了,测谎结果显示你说的是实话。至少...你自己相信那些情报是真实的。
施特劳斯松了口气:那么我可以归队了?
别着急。施泰因坐下,点燃一支雪茄,虽然你通过了测谎,但情报本身的真实性仍然存疑。我需要你执行最后一个任务来证明自己。
什么任务?
施泰因吐出一个烟圈:回到俄军那边,确认进攻计划的真伪。
施特劳斯瞪大眼睛:这等于自杀!奥尔洛夫肯定已经警告所有哨兵提防我!
“不是以冯·施特劳斯的身份。”施泰因面无表情地说道,同时从他那精致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套证件。
施特劳斯定睛一看,只见那证件上赫然印着“瑞士红十字会观察员海因里希·穆勒”的字样,照片上的人虽然与他有些许不同,但经过适当的染发和化妆,应该可以以假乱真。
施特劳斯不禁对这个精心策划的计划感到惊叹,他意识到这是一次高度机密且危险的任务。
“这是个真实存在的身份,我们为此花费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来培养。”施泰因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仿佛这个计划对他来说不过是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
施特劳斯仔细端详着证件,心中暗自思忖着任务的细节和可能面临的风险。
“任务期限?”他抬起头,目光与施泰因交汇,直接问道。
“一周。”施泰因简洁地回答道,没有丝毫犹豫。
接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氰化物胶囊,递给施特劳斯,“如果不幸被捕,你知道该怎么做。”他的语气依然冷漠,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示。
施特劳斯接过胶囊,感受到它在手中的重量,他知道这是一种极端的手段,一旦使用,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成功回来,你将被授予铁十字勋章并晋升少校。”施泰因最后说道,这句话似乎是对施特劳斯的一种激励,也是对他完成任务的一种承诺。
施特劳斯深知,眼前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实则蕴含着无尽的玄机和风险。这不仅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更是对他能力与忠诚度的终极考验。
若他断然拒绝,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内心的恐惧与心虚,这无疑会让他陷入被动,甚至可能被怀疑与俄国人有所勾结。然而,若他贸然接受,恐怕会落入俄国人精心设下的陷阱,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在这两难的抉择面前,施特劳斯陷入了沉思。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各种可能的后果,权衡着接受与拒绝所带来的利弊得失。
最终,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施特劳斯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说道:“我接受任务,少校。”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仿佛在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决心。
施泰因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他似乎对施特劳斯的决定早有预料,或者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三天后,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留着整齐胡须的瑞士红十字会代表出现在俄军前线检查站。他的德语带着明显的瑞士口音,证件齐全,还有莫斯科总部签发的通行证。
穆勒先生,您的来意是?俄军检查官翻看着证件问道。
战俘营卫生条件检查,施特劳斯——现在是穆勒——用刻意生硬的俄语回答,根据《日内瓦公约》,我方有权监督战俘待遇。
检查官打电话核实后,不情愿地放行了。施特劳斯暗暗松了口气,第一步成功了。
他被安排住进莫吉廖夫城郊的一栋招待所,这里环境清幽,远离市区的喧嚣。与他同住的还有其他几名来自不同中立国的观察员,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任务和背景。
当天晚上,施特劳斯来到招待所的食堂准备享用晚餐。食堂里人不多,大家都各自安静地吃着饭。施特劳斯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享用他的晚餐。
正当他专注于餐盘里的炖菜时,一个身影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正与几名军官在角落的桌子低声交谈。施特劳斯的心跳瞬间加速,因为他认出了那个男人——奥尔洛夫上校。
施特劳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对餐盘里的炖菜很感兴趣。然而,仅仅几分钟后,一个阴影就落在了他的桌子上。
“可以坐这里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施特劳斯抬起头,看到奥尔洛夫端着餐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施特劳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奥尔洛夫没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您是……瑞士代表?”奥尔洛夫看着施特劳斯,问道。
“海因里希·穆勒,红十字会。”施特劳斯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帕维尔·奥尔洛夫,反间谍部门。”奥尔洛夫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施特劳斯的脸,仿佛在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穆勒先生……我们见过吗?您看起来很面熟。”奥尔洛夫突然说道,他的目光越发锐利。
施特劳斯心跳加速,但表面保持镇定:我不这么认为,上校。也许是在日内瓦的某个会议上?
也许吧。奥尔洛夫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或者是在普季洛夫工厂?伊万·施密特先生?
施特劳斯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本能地摸向藏在口袋里的氰化物胶囊。
放松,施特劳斯上尉。奥尔洛夫的声音几乎带着愉悦,如果我想逮捕你,就不会在这里聊天了。吃你的晚餐吧,明天上午十点,到城北的老钟楼来。一个人。
说完,奥尔洛夫起身离开,留下施特劳斯坐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他的伪装在第一天就被识破了!为什么奥尔洛夫不立即逮捕他?这个会面是陷阱还是...
第二天,施特劳斯如约来到废弃的钟楼。腐朽的木楼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顶层是个布满灰尘的圆形空间,奥尔洛夫正凭窗远眺。
准时,很好。奥尔洛夫转过身,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你的是我们精心安排的。
施特劳斯的手悄悄移向腰间的手枪:为什么?
很简单。奥尔洛夫走近几步,我们需要一个可信的渠道向德军传递特定信息。而你,施特劳斯上尉,是完美人选——经验丰富,备受信任,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着不为人知的软肋。
什么软肋?
良心。奥尔洛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是阿列克谢的军装照,这个年轻人确实死了,但不是为了救你。他是我们的人,任务就是确保你带着我们准备好的情报回到德军那边。
施特劳斯感到一阵眩晕。整个逃亡过程,从磨坊到农舍,都是一场戏!而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
你们想让我传递什么假情报?他咬牙问道。
不是假情报,而是不完整的情报。奥尔洛夫递给他一个信封,这里有俄军真正的进攻计划。主攻方向不是奥什米亚内,而是更南边的利达。给你的那份情报只差了几个关键细节,就变成了完美的诱饵。
施特劳斯迅速翻阅着手中的文件,每一页都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汗。因为他发现,如果德军真的按照他所带回的情报来进行部署,那么他们将会正好落入俄军精心布置的包围圈之中。
施特劳斯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奥尔洛夫,满脸狐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现在完全有能力强迫我与你合作。”
奥尔洛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轻声回答道:“强迫得来的合作是不可靠的,施特劳斯上尉。我希望你能自愿成为一名双重间谍,为我们提供德军的情报。这并不是为了俄罗斯,而是为了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屠杀。”
施特劳斯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追问道:“你是一个反战分子?”
奥尔洛夫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缓缓说道:“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施特劳斯。俄国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流了太多的鲜血,无数的生命消逝在战火之中。如果德军在利达遭受重创,那么双方都将不得不重新回到谈判桌前。而你,施特劳斯,你有能力拯救成千上万条生命——无论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
施特劳斯陷入沉思。如果他拒绝,奥尔洛夫会立即逮捕或处决他;如果他假装合作,回去向施泰因报告真相,德军就能反制俄军的计划;但如果他真的按奥尔洛夫说的做...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道。
当然。奥尔洛夫点点头,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给我答复。但记住,无论你选择哪边,都将是历史的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
离开钟楼后,施特劳斯在莫吉廖夫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家医院时,他看到救护马车正卸下伤员,其中不少是年轻的面孔,有的甚至不到二十岁。一个金发护士正指挥担架队,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轻一点,他的腿骨折了...下一个送到三号手术室,弹片伤...
不知为何,施特劳斯驻足观望。护士注意到他的红十字会臂章,走过来问道:先生,您能帮忙吗?我们缺人手。
施特劳斯的身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仿佛失去了自主意识一般,缓缓地跟随着那个名叫安娜的护士走进了医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施特劳斯完全沉浸在了忙碌的工作中。他帮助搬运伤员,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安置在病床上;他递过手术器械,协助医生进行紧急救治;他还轻声安抚那些痛苦不堪的士兵,给予他们一丝温暖和安慰。
而那个名叫安娜的护士,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施特劳斯的真实身份,她将他当作了一名真正的瑞士观察员。在紧张的工作间隙,安娜会向施特劳斯倾诉着战争的残酷和无情。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救活这些士兵是为了什么。”安娜在给一个昏迷的士兵换绷带时,突然低声说道,“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前线,再次受伤甚至死亡吗?”
施特劳斯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娜的问题。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逃避。
那天晚上,当施特劳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后,他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白天的场景,尤其是安娜的那番话,如同一股洪流在他心中奔腾不息。
终于,在迷迷糊糊中,施特劳斯进入了梦乡。然而,这个梦却异常诡异和荒诞。他看到阿列克谢和他在柏林军校的弟弟站在一起,两人都穿着血迹斑斑的军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