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已换干爽衣裳,见苏礼入帐,沉声问:
“玉儿如何?”
苏礼扑通跪地,额叩于地:
“裴医令言,需用好药吊命,然用药之后能否得救,全看她自身生机。将军,求准发药!”
去病咳一声,探手抓过案头符牌掷来:
“持此符牌取药,库中若无,便发急驿入宫调取,速传郭医令来施针。”
苏礼攥符牌疾奔药材库,见李姮玉、赵君儿已候于门外,将符牌交库官验看,二人即刻入内取药。
往医帐途中,苏礼接过赵君儿手中药包,嘱道:
“你速去请郭医令来救人,莫说是将军之意,只言是我所唤。”
赵君儿应喏奔去,李姮玉随于侧,忽道:
“苏掾莫忧,玉儿福泽深厚…”
“住口!”
苏礼无心听此,拎药包疾步往医帐去。
掀帘冲入,裴医令急声道:
“快去唤郭医令!她脉搏将绝,非施针不能救!”
苏礼探手近苏玉鼻端,几无气流,眼眶一热,俯身将她轻抱,见她面色惨白如纸,与阿母临终时一般无二,心头发紧。
他松开苏玉,未发一语,转身出帐。
赵隶正揪着苏玉肩膀猛晃:
“玉儿!我是兄长!快醒醒!”
医工慌忙拽住他:
“她身不能受晃!静之,先出帐去!”
医工连拖带拽将赵隶拉出,恰见郭医令负药箱而来。
苏礼留于帐外,顾去病道:
“将军病体未愈,可先回帐歇息,玉儿有我守着。”
去病凝盯帐门,良久方哑声道:
“不必,在此等。”
苏礼望其湿透衣襟,心头泛苦:
若玉儿终究不救,至少此刻能守着她,总好过战场上的兵卒,连尸首都被野狼叼去,尸骨无存。
候有许久,医工掀帘唤入。
去病抢步先入医帐,苏礼随其后,见榻上未覆白布,方欲开口,去病已先问:
“她如何?”
郭医令收针入囊,沉声道:
“针石已施,暂吊其命。然失血过甚,气随血脱,营卫俱虚,脏腑失养
——污浊之气无血运化,已渐上泛。纵能活,底子亦毁:日后必畏寒怯冷,稍遇风寒便咳逆不止,劳作稍甚即心悸气短,再难如往日康健。”
“裴医令,玉儿还能…能好起来吗?”
徐佳丽在旁垂泪叩问,声发颤。
郭医令望帐外雨色长叹:
“耽搁太久了。血失于内,气散于外,营卫崩弛,脏腑久失濡养
——若早半日光景寻回,止血固气,何至伤及根本?往后需以当归、黄芪、阿胶之属入药膳,日日调补,每月施针三次以通气血,至少静养一年,方能使气血渐复、营卫得固,却也再难回往日康健之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玉苍白面容,补道:
“漠北道远,风寒酷烈,战事劳顿,以她如今气血亏虚之体,若随军往,途中风寒一侵便咳逆不止,劳作稍甚即心悸气短,恐未及战地,便已耗竭性命。唯有留营静养,避风寒、远劳顿,方有调养之机。”
闻此语,苏礼手心尽是冷汗。
好药、精细膳食、一整年静养
——然战事将起,漠北风雪连身强力壮汉子都难熬,她这身子怎撑得住?
他急声追问:
“她到底耽误多少时辰,才落得这般田地?”
郭医令答:
“末令问过徐佳丽,彼等辰时出门采药,未几匈奴袭营,至你等寻到她时,已隔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
赵隶猛然忆起午时马群躁动,玉儿那时定是用雌鹿哨呼救。
他蹲于地,拳捣泥地:
“午时马叫是雌鹿哨!申时马闹是第二声!我竟连妹妹的求救都听不懂!”
苏礼盯向徐佳丽,声发颤怒吼:
“彼等一道采药,何以偏去那般远的林子?营外遍布暗探,她究竟怎生受伤?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徐佳丽只顾垂泪,去病转身下令:
“雷豹,将采药队诸人全带至帅帐。其余人好生看顾她
——医工之命,是救伤兵。”
苏礼瞥徐佳丽、李姮玉一眼,见雷豹上前押彼等往中军帐去。
帐内。
听徐佳丽哭着供诉:
三人欲采稀缺药材换军功,托言如厕,潜入密林。玉儿独自往深处走,待她与张月闻惨叫赶去,见其坠陷阱,已昏迷。
二人刚要回营禀报,匈奴忽袭,张月当场丧命,徐佳丽中数刀昏死,故无人知玉儿困于林中。
苏礼怒瞪李姮玉、赵君儿:
“你等同帐而居,歇时不见其踪,何以不禀医令?”
李姮玉忙道:
“苏掾,匈奴袭营后,某一直在救治伤兵,此刻方得歇息,实未见到苏玉。”
赵君儿埋头道:
“奴知错。徐医工受伤,医令命奴守于旁,观其是否高热,不得离开,实在不知苏医工未归。”
苏礼瞥眼将军,见他正咳嗽不止,沉声道:
“徐佳丽、苏玉擅自离岗,按军律当笞二十。然苏玉已重伤,念其平日医治伤兵有功,暂免刑罚,待伤愈再议;徐佳丽笞五十,以儆效尤,待伤好补刑,退下。”
众人退去,去病吩咐:
“令雷豹每日往小帐添炭火,莫让她受冷,有药先给她用。”
苏礼连忙接口:
“将军,她这病,普通药材无用,需用好药,还得精细膳食。某能照料她饮食,然那些药材,价堪比军马…”
他顿了顿,续道:
“战事在即,不可为玉儿一人破例。若被人弹劾,将军恐受牵累。”
去病咳嗽数声,沉声道:
“那你说怎办?难道眼睁睁看她死?便说是本将之命,去取便是
——先将我的药端来。”
苏礼只得应诺退下,先往医帐吩咐熬制将军汤药。
归至小帐,心头烦躁,竟夜未眠。
次日,玉儿已被送回帐中静养,雷豹亦将炭火送到,堆于帐角。
苏礼入帐探看,见玉儿气息微弱,又眉峰紧蹙
——将军身子方有起色,昨夜救玉儿淋了雨,今又食不下、夜不寐,二人皆病。
将军用军中药材名正言顺,可玉儿的药,该从何处寻?
挛鞮来寻苏礼,见他沉思出神,未顾上理人,便直言道:
“你想给令妹用好药,又不欲连累将军,唯有一法。”
苏礼盯着他,狐疑道:
“挛斥候有话,不妨明说。”
挛鞮斜睨他一眼,负手道:
“代郡左近有西域药商售药,你可往寻。只是…若被人察觉,恐被扣上私通匈奴的罪名,冒不冒险,你自斟酌。”
苏礼垂眸沉吟,敷衍道:
“多谢挛斥候提醒,容我思忖。”
说罢丢给他一块木牍,又补了句:
“上月管库房的送某一双靴子,那人还算懂事。”
挛鞮低头看木牍,嗤笑一声,拱手道:
“谢了。”
转身掀帘而去。
苏礼坐帐中琢磨
——亲自去太过危险,需寻个中间人…
可这中间人,该往何处找?
既是西域药商,便只能求匈奴降人。
他掀帘出帐,径往高不识帐中,掀帘入内,直言来意。
高不识抚案沉吟片刻,抬眸盯苏礼:
“你不惧我借此事算计你?”
苏礼低笑,道:
“张屠之事,你若要算,早便算了。”
高不识颔首,喉间应一声“成”,转身俯身,从木箱底翻出几件狐皮,抬手递过:
“此是去年缴的匈奴贡品,拿去给你妹子做身里衣,御些寒。”
苏礼双手接抱狐皮,指触皮毛温软,躬身拱手:
“多谢高君厚赠。若能寻来续命药材,日后君若有需,某必不推却。”
归帐,他取狐皮授王宣,嘱:
“寻军中善针线之卒,改作贴身穿里衣。”
王宣接皮,捏其绒软,未发一语,揣之径去。
玉儿昏迷三日。
第四日,苏礼入帐探之,玉儿方睁眸,便探手抓其袖,眸含急色问:
“我病愈,可赴战场攒军功否?恐误军务。”
苏礼垂眸安抚:
“且安心养疾,某当设法。真若不可,便回霍府休养。”
苏礼哄劝良久,终决往见将军。
至中军帐,去病方覆药碗,碗沿犹腾轻气。
他躬身欲言:
“将军,某想…”
“知你要说什么。”
去病抬袖止之,指案上食盒
“炊事帐事,你多留意。我近来得食无味,令其多备适口炖品。再拟文书,言某府姬妾需补气血,令府人往太医令署取药;再循伤兵例,从军正司领药材,依律走流程。”
苏礼心头一暖,躬身欲谢,去病忽问:
“你知她何以坠陷阱?”
言毕望帐外,声沉如石:
“她昏迷时言,所捡非帕,乃我之念想。”
苏礼闻之,脑中轰然,垂眸暗惊
——她竟为蜀锦帕,自陷险地!
去病眸中泛红,喉间滚了滚,忽问:
“你是否见到帕上之字?”
苏礼垂首沉吟片刻,道:
“昔年将军令某授帕玉儿,便知其为卫夫人遗物。”
去病垂眸盯帐角灯火,声哑如涩:
“你知我闻其言,是何滋味?”
苏礼垂眸敛息,不敢与他对视
——去病对玉儿之心,其早已知之。
恐玉儿言此时,自以为命将尽,方敢泄藏心之念。
“苏礼。”
去病语气转冷
“你当记:好生照料之。纵他日你我皆不在,她亦须好生活。你若不能,此主簿及军谋掾之位,不必复坐。”
苏礼膝行半步,扑通跪地,额抵地:
“末掾必竭犬马之力,照料玉儿一世,不敢有负。”
退至帐外。
他望医帐方向,眉峰微蹙
——玉儿此番遭际,竟撞开将军心扉一角。为其提身份之事,须加急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