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苏礼治文书、整木牍,令高阳留营监事。
高阳趋前,低声问:
“苏掾,马铁趁将军不在,可需…”
苏礼抬眸扫他,缓道:
“不必。其人尚有可用处,待我等还营,再作处置。”
高阳颔首应诺。
他将文书捆于鞍侧,即赴中军帐。
霍去病佩剑而出,诸将皆翻身上马,扬鞭疾驰。
八日兼程至定襄,霍去病未歇片刻,下马便直入大营。
众人紧随,苏礼入帐时,见帐角赵丛抬眸望来
——半年未见,赵丛见他体态较前壮实,然此时非叙旧处,二人只颔首示意。
苏礼与赵丛并立,速取木牍捧于前。
抬眸看时,卫青、公孙敖、李广、赵食其、曹襄、张骞皆在帐中,心知此次论兵非比寻常,不敢稍懈。
“开春即犯边?当我定襄骑兵为无物耶?春时马瘦,单于善择时,倒会龟缩!”
公孙敖按剑先言。
卫青目视舆图,指尖点向涿邪山,沉声道:
“陛下与某议定:某率西路军守定襄,去病率东路军主击。斥候密报,细作已供试探路线。推演之下,单于主力屯涿邪山,左贤王部于余吾水筑城。”
他指向代郡至居延泽的红线:
“去病可领东路军出代郡,经居延泽断其粮道,以十日为限。”
霍去病俯身按舆图边缘,目光如炬。张骞忽出列,拱手道:
“某部探得,匈奴于居延海积盐三千车
——此是欲拖至盛夏。按路程算,若我军迁延,彼盐粮充足,于我不利。”
“张掖斥候急报!左贤王在浚稽山放牧,畜群较去年增两成!”
霍去病直身,转向赵破奴:
“本将率精骑绕乌恒山,直插左贤王庭。赵破奴领八百锐士为先锋,先取居延海之盐!”
赵破奴跨步出列,握拳于胸:
“得令!某定在居延泽竖汉旗!上周截匈奴盐队,二十七人尽被割舌饲狼
——左贤王久缺盐,正好以其粮草抵账!”
“鹰击司马,孤军深入终究是险棋!”
李广指向舆图代郡至居延海段:
“代郡至居延海三百里,水草绝断。春时驼队能载几许粮草?骠骑将军莫非欲学高祖困平城旧事?”
霍去病挑眉,唇角微扬:
“李将军老耶?某部曾奔袭六百里无水之地。左贤王敢春时屯兵,不过恃涿邪山水草未枯
——本将偏要断其‘丰美’!”
“家父所虑者,裹蹄也。”
李敢按剑而言,目露不服
“春沙如刃,战马裹蹄损耗当在三成。骠骑将军若执意奔袭,不出百里,我军恐成无蹄之师!”
苏礼侧眸瞥李敢,觉他今日语气带躁,只默立不语。
张骞趋前捧上绢帛舆图,躬身道:
“太卜占之,午月漠北将起白毛风,若战事迁延至夏…”
“午月?”
霍去病按剑而立,眸露厉色
“本将立夏前必饮马姑衍山!某所选锐卒,届时能斩右贤王首祭天者,擢爵三级,赏百金!”
“擢爵?”
李敢跨步出列,打断其言,指舆图道:
“匈奴若焚草遁逃,我军追入漠北腹地,难道要学博望侯昔年困胡地、饮雪卧冰耶?”
霍去病被连番打断,抬眸扫向李敢,目含冷光,未发一语。
张骞轻咳两声,欲缓气氛。
李敢却上前半步,续道:
“去岁河西之役,公孙校尉失道后期时,亦是这般豪言!今春母畜待产,公畜掉膘三成
——骠骑将军算过否?十万大军三日需食几许母羊?”
公孙敖按剑蹙眉,语带不耐:
“李校尉翻旧账何意?某昔年失道,因匈奴断我水源,非是怯懦!骠骑将军之奔袭策,轮得到你置喙?”
张骞侧身出列,拱手道:
“牧草未熟,辎重车当多备三成马料,方可行军。”
“末校愿往!”
高不识跨步打断,握拳道
“先锋军可兼驮马料,不误主力行程。”
“辎重?”
霍去病唇角微撇,冷声道
“匈奴牛羊漫山,何必运粮?届时传令各营磨利剔骨刀
——漠北青草,便是我军粮草。辎重过重误行程,反成拖累。”
“敢问骠骑将军!”
李敢声线愈高
“若此战兵败,匈奴牛羊被劫空,十万汉军是食草根,还是啃甲胄?”
霍去病上前一步,回怼道:
“去岁赵破奴灭休屠部,获万头牛羊,漠南草原已成我军牧场。士兵就地取食,出戈壁滩后,何愁无食?”
二人目光相逼,帐内诸将皆默,不知二人为何争执至此。
卫青执酒卮顿于案几,沉声道:
“论兵当各抒己见,莫要争执。张骞,速遣使向属国借马;高不识,即刻改制裹蹄。骠骑将军之策,某自会奏请陛下。”
公孙敖跨步出列,抱拳躬身道:
“末将请命率部断匈奴右翼,与李将军西路军相围,共击敌巢!”
“公孙校尉”
李广抚须颔首,缓声道
“兵法有云‘军未动,粮草先行’,轻进恐有失,不可不慎。”
公孙敖抬眸看向李广,拱手问:
“右路军需经居延泽而行,李将军可遣斥候先行探路否?”
“探路?”
李敢按剑冷笑,喉间出哼声。
李广侧目瞪向李敢,目露厉色。
苏礼侧立一旁,暗忖李敢今日屡触人怒,恐非好事。
霍去病抬手按舆图,沉声道:
“本将东路军,届时令挛鞮率斥候先探路径,具体事宜待拟文书定夺。”
话音刚落,李敢上前半步,语带讥讽:
“骠骑将军对匈奴布防倒甚清楚,想来对帐中女医工之事,更要清楚几分!”
霍去病霍然抬眸,眸底生寒,面上转阴。
赵破奴等诸将皆垂首默立,帐内气氛骤紧。
苏礼暗觉李敢今日形同癫狂,议事间提此私语,分明是要寻衅。
“李校尉对本将帐中之事”
霍去病唇角勾起冷笑,缓声道
“倒比自家裤带还要清楚。”
李敢握拳上前,高声问:
“敢问将军!张屠因窥浴被斩,今女医自由出入中军帐,军法有‘将帐私窥者斩’之条,此等事又该当何罪?”
苏礼闻言一怔,暗疑张墨窥帐角之事,李敢竟未察觉?
霍去病眸中闪过促狭,顿了顿,嬉笑道:
“原来李校尉也知窥视将帐当斩?前几日你既问及此事,想来是惦记帐中女医工?本将帐中赵君儿乃官奴,你若有赎金,某为你奏请陛下,可携归;李姮玉、苏玉是良家子与庶人,校尉若眼热,此刻便可带二人走。”
“骠骑将军!”
李广猛地拍案,厉声喝
“军议重地,休得妄言!”
转首对李敢道
“此番论兵,你莫再胡言乱语!”
李敢却摆开家父手,径直向霍去病亲问:
“骠骑将军可曾读《汉军律》?良家子女孤身入将帐,按律需医正同行!斩张屠时,将军可曾过堂问审?”
“李校尉若不服”
霍去病向前一步,声线转厉
“不妨此刻问飞将军,问问他教出的好儿子,是如何遣细作窥伺主将帐幕的!”
“竖子安敢辱我!”
李广猛地拔剑半出,剑脊砸案,怒喝道。
李敢皱眉欲辩,刚要开口问“何为窥伺”,赵破奴已跨步出列,拱手道:
“骠骑将军斩张屠,乃依军法处置,李校尉这般护短,反是坏了军中纲纪。”
“张屠那厮早于军正司留有劣迹。”
曹襄亦出列,沉声道
“斩之有理。”
高不识紧随其后,高声道:
“骠骑将军斩之有理!张屠偷看之时,还是末校亲手拿下的,李校尉莫要偏袒亲信!”
李敢被呛得面红耳赤,猛地起身拍案,怒声道:
“纲纪?骠骑将军纵容四女子随意出入帅帐,这才是坏了全军纲纪!”
卫青欲起制止,公孙敖急趋前半步,道:
“匈奴四万骑兵压境涿邪山,我等当务之急是定御敌之策,非争口舌之快——”
言未竟,霍去病探手抓起案上将印,重重一磕案几,眸色骤厉:
“陛下亲赐将印在此!你口中那点‘规矩’,在本将这儿不过是犬吠!李校尉这般挂心本将帐中事,莫不是帐中缺人暖被?”
他转首对赵破奴,沉声道:
“明日从俘虏营择十名匈奴女眷,送至李校尉帐中——”
赵破奴尚未应声,李广已手按剑柄,锵然拔出半寸,剑脊猛砸案几,木牍受惊跳起半尺高,怒喝道:
“骠骑将军年少气盛,某不与你争!但李敢乃我亲子,他有错某自会管教,轮不到你污我陇西李氏门楣!”
霍去病向前一步,声如惊雷:
“四名医工已按军法处置,军正司官吏皆在当场!倒是李校尉,你麾下张墨遣人窥伺本将帐幕,还在帐角刨洞藏人,那洞至今尚在,要不要回去数数?张屠偷窥女医浴帐时,怎不见你严加管教?”
“你休得污蔑!”
李敢握拳抵案,面涨通红
“张墨此前已受责罚,某亦训诫过;张屠虽是他弟,某平日亦严管!将军若与医工无涉,何人会无故窥伺?分明是欲加之罪!”
张骞跨步上前,分别按住二人手臂,急道:
“二位息怒,帐中议事,莫动肝火!”
赵丛垂手立在旁,眼神茫然
——好端端论兵,怎就扯到女医,还牵出苏玉?
他忙抬眸看苏礼,他垂眸默立,以目示意“莫多言”,赵丛遂闭唇不言。
“够了!”
卫青抬手按案,声震帐幕,眸露厉色
“张墨窥伺将帐,即刻收押!再有妄议内帷之事者——立斩!”
“大将军为何偏私?”
李敢气急败坏,上前半步欲辩。
卫青转眸看向霍去病,沉声道:
“今日论兵暂止。骠骑将军,自今日起管好你帐下医帐,莫再给人议论由头;帐中再有内斗生事者,皆按军法处置。退帐!”
赵丛忙紧随卫青而出,苏礼亦跟着霍去病等人回临帐。
霍去病入帐后仍气怒难平,摔了案上陶罐。
未过半刻,卫青便至,挥手令帐中众人退出,独留苏礼在侧。
苏礼垂手立着,心中明了:
此事若不彻底处置,后续必生更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