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漠然的一瞥,并未带来审判的雷霆,却在无形之中,搅动了某种恒定的秩序。
一夜之间,整片大陆的星空都变了颜色。
北斗之末,那颗被世人称为“摇光”的星辰,毫无征兆地绽放出妖异的血光,如同一只遍布血丝的眼瞳,冷酷地注视着人间。
紧接着,一道横贯天际的巨大虚影,自血光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尊头戴法冠、身披金甲、手持律尺的神只,威严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情绪。
祂的声音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又像是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炸响:“尔等凡俗,耽于安逸,擅自中断天序,此乃触犯轮回之大忌!今降神谕:三日之内,天下修士,皆需恢复苦修之态,否则梦劫加身,魂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这尊自称为“梦判天君”的虚影言罢,便化作漫天金光,唯有那血色摇光依旧高悬,仿佛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世间万物,最后的期限正在逼近。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凡人百姓跪地叩首,祈求神明息怒;而那些刚刚品尝到安逸滋味的宗门修士,则面如死灰。
他们比谁都清楚,“梦劫”意味着什么——那是在梦境中经历无尽的轮回折磨,直至神魂彻底磨灭,比死亡更为可怕。
于是,仅仅过了一夜,山野间便再度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灵力呼啸声,不少宗门顶着巨大的压力,悄然恢复了昼夜轮转的苦修制度。
更有甚者,一支支黑衣人队伍趁着夜色,突袭了各地新开的“眠园”,将那些象征着安眠的忘忧草连根拔起,付之一炬。
乱世之中,唯有归梦台一片宁静。
林歇对此只是冷笑一声,未发一语。
他反其道而行之,在归梦台下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棚,支起一口大锅,熬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粗碗米粥。
他将那些因世道突变而愈发惶恐的街边乞丐请来,不问来历,不分老幼,一人一碗,同坐共食。
米粥的香气混杂着柴火的微光,在这片被神谕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竟成了一处格格不入的温暖孤岛。
当晚,林歇回到石屋,故意撤去了所有心神防护,就那么坦然地躺在床上,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一道金光穿透了他的识海,化作那尊“梦判天君”的威严法相,厉声质问:“你不过一介凡胎,无半分修为在身,竟敢聚众对抗天威,动摇天地法则根本?”
林歇仿佛没听见那雷霆般的怒喝,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自顾自地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你说我是凡人?那你呢?你有娘吗?你小时候尿过床吗?”
这几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问题,却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那尊神只的法相之上。
天君虚影明显地一滞,周身的光芒闪烁不定,祂那万古不变的威严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的情绪。
祂张了张嘴,似乎想怒斥其荒谬,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
生母?
童年?
这些概念对于一尊代表“法则”的神明而言,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触动心弦。
就在天君虚影光芒紊乱之际,林歇识海深处,墨老鬼的残魂爆发出剧烈的震动。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九万年岁月沉淀下的惊悸与恍然,“上一次‘天道午睡’,也是在九万多年前!当时也跳出来一个自称‘监工天君’的家伙,要把所有睡懒觉的生灵全都打入寂灭深渊!结果……结果被一个只会哼唱摇篮曲的山野老妪,给哄睡着了!”
墨老鬼的残魂指向山巅那间茅屋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个守灯的忘忧婆婆……她不对劲!她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守灯人……她是‘初代梦母’的最后一道分念!”
林歇心中剧震,当即脱离梦境,连夜奔赴山巅。
推开茅屋的门,只见月光之下,忘忧婆婆并未入睡,而是坐在一架古老的织布机前,对着窗外那盏忽明忽暗的铜铃,安静地织着布。
那布匹上的经纬线并非棉麻,而是一缕缕散发着微光的梦丝,交织出无数生灵的悲欢离合。
“孩子,你来了。”婆婆并未回头,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她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指了指天上的血色星辰,微笑道:“他们怕的,从来不是你不努力。他们怕的,是你太明白——所谓高高在上的神明,不过是一个个不敢承认自己也会累、也会倦的陈旧旧梦罢了。”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林歇。
那是一块已经褪色、看不出原本花纹的襁褓布,边缘还有些磨损。
“拿着吧,孩子。这是你被捡到时,身上裹着的唯一的东西。”婆婆的眼神温润而慈祥,“你不是被某个神明选中的天命之子,你只是被这片大地上,所有‘希望还能再歇一会儿’的凡人,用他们最朴素的愿望,共同养大的孩子。”
林歇接过那半块襁(qiǎng)褓(bǎo)布,触手温热,仿佛还残留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第三夜,神谕的最后期限已至。
血色星光浓稠如血,那尊“梦判天君”的虚影再度降临,比前两次更为凝实,手中的律尺闪烁着审判的寒光,准备将最后的灾劫降于人间。
然而这一次,林歇赤着双脚,一步步走上了空无一人的归梦台。
他怀里,小黄猫睡得正香,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对漫天神威恍若未觉。
面对那足以压垮山岳的神只威压,林歇没有丝毫畏惧。
他缓缓展开怀中那块褪色的襁褓布,迎着猎猎作响的夜风,猛地一抖。
刹那间,奇迹发生。
那块小小的布片,竟在空中无限延展开来,化作一幅覆盖了整片苍穹的万里星幕。
但这星幕之上闪烁的,并非星辰,而是亿万万普通人安然入睡的画面。
有依偎在父母怀中的婴孩,有劳作一天后沉沉睡去的农夫,有相拥而眠的伴侣,有在梦中重温青春的老者……每一张睡脸都如此安详,如此平和,汇聚成一股沉默而磅礴的力量,竟让天君的金光都为之黯淡。
林歇仰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天地之间:“你要审判我?那你先告诉我——你最后一次做美梦,是什么时候?”
一语既出,天地俱静。
“梦判天君”那巨大的身形,如同被击中了核心的瓷器,轰然一震。
祂手中的律尺寸寸断裂,金色的甲胄片片剥落。
祂不再是威严的神,而像一个被戳穿了所有伪装的、迷茫而疲惫的灵魂。
无数张痛苦、哀怨、渴望安歇的面孔在祂身上交替浮现,最终,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混杂着解脱与不甘的哭嚎,天君的法相彻底崩裂,化作亿万道哭嚎的残念,如流星雨般坠向人间。
这些残念落地之后,并未消散,反而迅速凝聚,在归梦台前化作了一块全新的石碑。
碑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神文律法,唯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孩童用尽全力才写下的稚嫩笔迹,悄然浮现:“我也想放假。”
也就在此时,那块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归梦石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极悠长的叹息,那是属于石傀子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活人的时代……开始了。”
然而,当天君崩碎的刹那,那些四散的哭嚎残念,并非尽数凝成了石碑。
有那么一丝一缕,轻如柳絮,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片由襁褓布所化的、属于亿万凡人的安睡星幕之中。
酣睡的婴孩,在梦里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安详的老者,嘴角那抹微笑悄然隐去。
一场盛大的胜利之后,似乎有某种更细微、更难缠的东西,刚刚才在人间的梦境深处,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