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对“欣欣牌”台灯的反应之热烈,如同旱地里突然落下的一场透雨,迅速渗透、扩散,其势头之猛,完全超出了陈醒最乐观的预估,更让合作社里那些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心态的社员们目瞪口呆。
它不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只激起短暂涟漪,更像是在一片看似平静、实则干渴已久的土地上,掘开了一道充满活力的泉眼。需求之水,汩汩涌出,奔流不息。
轧钢厂内部小卖部,那五十盏作为试水的台灯,仅仅支撑了三天。第三天下午,当最后一个下早班的钳工师傅,拿着刚领的工资,犹豫再三还是买走柜台上最后一盏略显样品瑕疵的台灯后,原本摆放台灯的那片角落便彻底空了出来,只留下一点灰尘的印记。空荡荡的货架,像一张饥饿的嘴,无声地诉说着供应的短缺。
此后几天,前来询问的工友络绎不绝,让原本清闲的小卖部售货员王大姐不胜其扰。
“王姐,合作社那台灯还有吗?”
“王姐,听说那灯不错,给我留一盏啊!”
“怎么又没了?啥时候来货?”
王大姐被问得头大,最后几乎是带着怨气,一天往采购股跑三趟,电话更是打个不停,嗓门也越来越大:“李干事!你们采购股怎么回事?合作社那台灯还有没有库存了?赶紧的,再送几十盏过来!这天天有人问,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烦都烦死了!再不送来,我这小卖部快成问讯处了!”
这股需求的热浪,同样冲击着马主席的办公室和合作社那间简陋的临时作坊。那部老旧的、漆皮剥落的摇把式电话,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热线,铃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频繁。往往这边刚放下,那边又“叮铃铃”地响起来,让负责接听记录的于莉应接不暇。
“喂,是红星轧钢厂合作社吗?你好你好!我们是第二机床厂工会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洋溢,“上次送来的那二十盏台灯,一下子就分完了!职工们反响特别好!都说便宜、亮堂、耐用!家里孩子写作业再也不喊眼睛累了!我们主席说了,再订三十盏!不,五十盏!能不能尽快给我们安排?”
这边刚记下,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女声,语速很快:“喂,合作社吗?我第三纺织厂后勤处!于莉经理在吗?你们那‘欣欣’台灯,我们女工们可爱用了!晚上加班织布,光线柔和,不刺眼!上次的五十盏根本不够分!再给我们追加五十盏!对,五十!最好这个星期就能送到!”
甚至连远在几十里外下乡的许大茂,也托回城办事的公社通讯员捎来了口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兴奋:“告诉陈组长和于莉经理!下次下乡,至少给我准备四十盏!不,五十盏!根本不够卖!老乡们抢着要,都预定了!带少了根本回不来!”
首批发往各渠道的五十盏台灯,在短短一周之内被彻底消化一空,连一盏库存都没剩下。当于莉和阎埠贵一起,将这几天的所有单据、收据、提成记录摊开在临时拼凑的账桌上,拿着那把小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精细到厘的核算后,得出的数字让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扣除掉实实在在的材料成本(电线、灯泡、焊锡、绝缘胶布等,厂里批的金属废料按政策未计入成本),扣除了给予许大茂的百分之十销售提成,再扣除了给内部小卖部和兄弟单位的结算让利,合作社的账面上,赫然出现了三十七元六角四分的净盈利!
这还仅仅是首批发货的利润,那些像雪片一样飞来的新订单,那些已经口头预定、只等生产的潜在需求,所带来的预期收益更是难以估量。
这三十多块钱,在阎埠贵那把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的“铁算盘”的精细核算下,每一分、每一厘都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戴着老花镜,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账本上那个用红笔郑重写下的数字,眼眶竟有些发热。他教了一辈子书,拨弄了一辈子算盘,算的都是死工资、死开销,何曾亲手计算过、见证过这样一种从无到有、由废变宝、活生生的“创造”?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种魔法,一种点石成金的魔法,而他,阎埠贵,竟是这魔法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激动与期待在临时作坊里积蓄、发酵,终于迎来了合作社第一个发薪日。那气氛,比过年分猪肉、领粮票还要热烈上几分。作坊被特意彻底清扫过,地面洒了水,尘土被压下。中央的煤炉子添足了硬煤,烧得呼呼作响,橘红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偌大空间烘得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气。
于莉穿着一身干净的藏蓝色罩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坐在一张擦拭干净的旧书桌后。桌上,左边摊开着合作社那本厚厚的、由阎埠贵亲手誊写的账本,右边则是一个打开的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面额不等的纸钞和硬币,那是合作社目前几乎全部的流动资金。陈醒和阎埠贵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如同两尊护法。陈醒神色平静,目光中带着鼓励与审视;阎埠贵则挺直了微驼的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与严肃,仿佛在参与某种神圣的仪式。
作坊里,济济一堂。刘光天、阎解成、周桂花,以及后来加入的七八个原本在院里默默无闻的家属,全都到齐了。男人们搓着手,脚下来回挪动,女人们则紧紧攥着衣角,或互相低声交谈着,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盼和难以抑制的喜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而又欢快的气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钉在于莉手边那个装满钱款的铁皮盒子上。
“大家静一静!”于莉深吸一口气,拿起名单,声音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期望而微微发颤,但她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镇定,“下面,叫到名字的同志,上前来领取咱们合作社第一个月的工资!”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提高声调:“咱们严格按照之前立下的章程,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并且,这次盈利,拿出百分之二十,作为大家伙的额外分红,一并发放!”
“刘光天!”
刘光天如同被点了名的士兵,一个激灵,几乎是蹿到了桌前。他主要负责的是最耗体力的裁剪铁皮、搬运材料等重活,计件数量名列前茅。
于莉对照账本,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复核了一遍,然后从铁盒里数出一大叠厚厚的、浸透着汗渍和油污的毛票(主要是一毛、两毛面额),又加上几张较为挺括的五毛和一块钱纸钞,整理齐整,双手递了过去,声音清晰:“刘光天,工钱加分红,合计十六块八毛五分!你点清楚了!”
刘光天伸出那双布满新旧划痕、血泡刚退又磨出硬茧的大手,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极其小心地接过那叠在他看来无比厚重的“财富”。纸币粗糙的触感传来,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度。他咧开嘴,想放声大笑,却又有点不敢置信,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地,低下头,笨拙地用手指蘸了点唾沫,一张一张,极其缓慢而又专注地数了起来。数了一遍,似乎不放心,又从头再数一遍,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有些不听使唤。
“一毛,两毛……五块……十块……十六块……十六块八……十六块八毛五……”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因充血而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难以置信而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似的喊道:“我的妈呀!十……十六块八毛五!我……我刘光天,一个月挣了十六块多?!这……这顶得上厂里一级工小半个月的工资了!”这是他以前在街上瞎混、惹是生非时,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是能让他挺直腰板做人的数字!
“阎解成!”
阎解成早就等得抓耳挠腮,听到名字,一个箭步冲上前,差点带倒了旁边的凳子。他脑子活络,学东西快,后期除了力气活,也开始参与一些技术性的电路连接和组装,工分核算下来比刘光天还要略高一点。
“阎解成,你的,十八块三毛二分!”于莉将数好的钱递给他。
阎解成接过钱,手明显地在剧烈抖动,他快速而又熟练地清点了一遍,确认数额无误后,猛地将钱紧紧攥在手心,高高举起,像是夺得了一面胜利的旗帜,激动地向着所有同伴大喊了一嗓子:“有钱啦!咱们有钱啦!”这充满爆发力的呼喊,顿时引来了全场一阵善意的、感同身受的哄笑和更热烈的掌声。
“周桂花!”
周桂花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稍后处,听到名字,她怯生生地走上前,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擦着。她主要负责的是剥线、焊接小零件等需要耐心和细心的精细活,因为坐得住、手稳,计件数量也非常可观。
“桂花姐,你的,十五块整。”于莉将一沓主要是五毛和一块面额、显得整齐些的钱递给她。
周桂花用那双因长期缝补而略显粗糙、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钱。她没有像前面两个男人那样激动地当场数钱,也没有欢呼,只是紧紧地将那叠钱捂在胸口,仿佛要将其按进心窝里。她低下头,瘦削的肩膀轻轻耸动,压抑的、带着巨大释然和喜悦的啜泣声低低地传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十五块钱,对她那个因丈夫伤残而陷入困境、常年靠东挪西借和街道微薄补助度日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她靠着自己这双看似无用的手,一点一点,堂堂正正挣来的钱!是希望!是尊严!
后面陆续领到钱的社员,无论数额是接近二十块,还是只有八九块,个个脸上都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他们互相展示着、比较着、分享着喜悦,作坊里充满了快活、激动甚至有些喧嚣的气息。这对于以往几乎没有任何独立经济来源、被视为家庭附属品的家属们来说,无疑是一笔足以改变家庭境况、提升个人地位的巨款,是她们辛勤劳动价值最直接、最有力的体现!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第一个领到钱的刘光天如同范进中举般冲回家报喜的脚步,伴随着阎解成故意在院里走得咚咚响、恨不得让全院都听见他揣着“巨款”的动静,迅速传遍了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并像水波一样扩散到相邻的院落。
“听说了吗?前院老阎家解成,在合作社拿了十八块多!十八块啊!”
“刘家那二小子光天,平时不着调,这次也拿了十六块呢!”
“后院老王家的媳妇,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周桂花,听说都拿了十五块!”
“我的老天爷!这才干了几天啊?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吧?这钱也太好挣了吧!比在厂里上班还来劲儿?”
那些当初犹豫观望、怕丢面子、或者私下里嘲讽合作社是“陈醒瞎胡闹”、“注定赔掉裤衩”的家属们,听到这些确凿无疑、有零有整的数字,看到刘光天、阎解成他们拿着厚厚一叠钱,趾高气扬、满面红光地在院里走过,听到阎家、刘家甚至一向沉寂的王家传来的前所未有的欢声笑语,心里真像是有一百只爪子在不停地挠,肠子都悔青了!懊悔、羡慕、嫉妒种种情绪交织,烧得她们坐立难安。
不少人再也顾不上面子,纷纷跑到合作社临时作坊门口张望,或者干脆直接堵在于莉家门口,陪着笑脸,语气谦卑甚至带着几分讨好地打听:
“于莉经理,忙着呢?你看……咱们合作社现在这么红火,还招人不?”
“于莉妹子,我手可巧了,绣花、纳鞋底、做衣服都会,针线活没得说,能不能给个机会?”
“于莉经理,我力气大,也不怕脏不怕累,什么重活都能干!只要给机会,我一定好好干!”
整个四合院,乃至周边的家属区,都因为合作社这第一桶实实在在的金子而彻底沸腾、躁动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拿到钱家庭的狂喜和扬眉吐气的自豪,有错失良机者的羡慕、嫉妒和钻心的懊悔,更有一种被这活生生例子彻底点燃的、前所未有的、渴望参与进去改变命运的巨大热情。
当天晚上,院里好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的炊烟,似乎都带着一股不同以往的、欢快而富足的劲儿。阎家的饭桌上,罕见地摆上了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刘家传来了刘光天大声吹嘘和父亲难得赞许的声音;就连一向清苦的王家,也飘出了久违的炒鸡蛋的香气。孩子们穿着用刚领到的工资买的新棉鞋,在渐渐暗下来的院子里追逐打闹,那清脆响亮、无忧无虑的笑声,传得老远老远。
合作社,用它最直接、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证明了它存在的巨大价值,也彻底点燃了所有家属们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已久的、渴望通过自身诚实劳动改善生活、赢得独立与尊严的熊熊火焰。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局面,就在这片由灯光、汗水、泪水和笑声交织而成的沸腾景象中,势不可挡地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