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火带来的不仅仅是名声和利润,更有随之而来的、甜蜜却沉重的负担。这负担如同不断注入清水的池塘,初时欣喜于水位的上涨,待到水面漫过堤岸,方觉容纳之器已不堪重负。
“醒桦服务社”那间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活动中心兼核心生产区,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宽敞有序,变得拥挤不堪,人声鼎沸如同喧闹的集市。院子里,原本规划的通道被一摞摞等待加工的金属板材、成捆的木料以及堆积如山的包装纸箱侵占得只剩下窄窄一条,工人们搬运物料时需要喊着号子小心侧身,方能勉强通过。生产车间内,景象更是热火朝天到了极致。台灯底座、收音机外壳的半成品几乎从地面垒到了屋顶墙角,只留下狭窄的缝隙供人穿梭。机器的轰鸣声、榔头的敲击声、砂轮打磨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着一曲产能极限的交响乐。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末、焊锡烟气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工人们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地赶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亢奋。即便是这样,流水线末端成品出产的速度,似乎永远也追不上订单增长的速度。负责生产调度的刘光天,早已没了年前年会上的意气风发,他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鸡窝,工装上衣的扣子都扣错了一位,整天像救火队员一样在车间里奔走呼号,嗓子喊得嘶哑。
“这里!这里再清出一块地方!对,把那批完成的灯罩先挪到阎会计办公室门外廊下!小心点,别磕了漆面!”他刚指挥完一处,一扭头又看到搬运工差点撞翻一筐旋钮,急得跳脚,“哎哟我的祖宗!看着点路!这玩意儿现在金贵着呢!”
他好不容易挤出车间,冲到二楼那间同样狭小的社长办公室,也顾不得礼貌,一把推开门,对着正和于莉、许大茂商量事情的陈醒诉苦,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社长!陈社长!真的不行了,到极限了!您去看看,就咱们现在这屁大点地方,就算玩命三班倒,把人都当成骡子使唤,也干不完那堆成山的订单啊!许部长昨天又眉开眼笑地接了两个百货大楼的单子,人家要货急,点名要‘多功能台灯’!我这……我这实在是变不出地方,也变不出人手了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我这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一旁的许大茂,此刻也是一脸复杂的神情。兴奋是自然的,作为销售负责人,订单如同军功章,证明着他的能力和价值。但此刻,这军功章却变得有些烫手。他接口道:“光天说的没错,陈社长,现在是名声在外,推都推不掉!好些单位都是慕名而来,拿着条子,带着现金,就等着提货。可咱们这产能……就像个小池塘,外面等着挑水的人排成了长龙,咱们这水龙头却只有手指头粗!再这样下去,我怕到手的鸭子不光得飞,还得罪人!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我外面跑得多,听到些风声,已经有人开始琢磨着模仿咱们的‘多功能台灯’了,听说南城那边有个五金厂,都弄出差不多的样品了!咱们要是不能快速占领市场,形成规模,等仿品一窝蜂上来,咱们这先发优势可就没了!”
餐饮部那边,傻柱也难得一脸严肃地找上来抱怨。他的大嗓门在办公室里回荡:“我说陈大社长,您也得关心关心咱这后勤保障啊!我那操作间,转个身都怕碰着灶台!现在服务社人越来越多,午餐需求量翻着跟头往上涨,我还想着多开发几样方便携带的预制菜,给咱们产品线添添彩呢!可这地方……嘿,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再不想办法,耽误了大家吃饭,您可别怪我何雨柱没本事!”
产能!场地!就像两只无形却强有力的巨手,一左一右,死死扼住了“醒桦”急速奔跑的喉咙,让它面红耳赤,喘息艰难。
陈醒站在办公室那扇唯一的窗户前,默然不语地看着楼下院子里一片繁忙却难掩混乱的景象。工人们的身影在堆积的物料间快速闪动,如同忙碌的工蚁,但整个系统的运转显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的眉头微蹙,目光沉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窗框。成功的烦恼,他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咄咄逼人。服务社这艘刚刚启航不久、凭借创新和一股锐气闯出风浪的小船,已经驶入了狭窄的河道,不尽快找到更宽阔的水域,不仅无法继续前行,甚至可能被自身急速膨胀的体量拖垮,或者被后来者模仿、超越的浪潮吞没。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于莉写满焦虑的脸、许大茂混合着兴奋与担忧的眼神,以及闻讯赶来、正好听到傻柱抱怨的阎埠贵那紧锁的眉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不能再挤在这里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时代,必须结束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必须寻找新的、更大的、独立的生产场地。进行一次彻底的扩张。”
“找新厂房?”于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作为掌管钱袋子的人,她最先考虑的是现实问题,“这……这需要一大笔钱吧?租地、改造、搬迁、添置设备……咱们服务社现在账上是有不少积累,但一下子抽出这么大一笔流动资金,会不会影响正常运转?而且,合适的场地恐怕也不好找,既要面积够大,位置也不能太偏,还要考虑租金……”
“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陈醒思路清晰,显然已深思熟虑,“服务社账上的积累,可以动用一部分作为启动资金。同时,我们可以考虑去区信用社试试申请贷款。”
“贷……贷款?”阎埠贵一听要借钱,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眼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手指下意识地推了推镜框,“陈醒,这……这能行吗?借钱生利,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咱们小本经营,背着一身债,万一……万一有个闪失,这可怎么得了?”他骨子里那种小知识分子的谨慎和对于债务的天生恐惧,让他对此提议充满了不安。
“阎老师,您的担心我明白。”陈醒看向阎埠贵,语气平和却坚定,“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我们不能因为害怕负债,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错过眼下这个发展的黄金时期。扩张是必须的,同时也必然是危险的,这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市场给了我们机会,竞争对手在身后虎视眈眈,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时间窗口,冒这个险,把规模做上去,把壁垒建起来。否则,等仿品泛滥,我们这点先发优势消耗殆尽,再想扩张,恐怕就难了。”
他目光转向许大茂:“大茂哥,你人脉广,脑子活,找场地这个重任就交给你。多出去跑跑,发动你的关系网,看看附近有没有废弃的仓库、停产的街办小厂,或者愿意长期出租的空置院落、旧礼堂都行。要求不算高,首要的是地方要大,起码是现在这里面积的三倍以上;交通要相对方便,起码板车、卡车能进出;最后,租金要控制在我们的预算范围内。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许大茂一听,精神顿时一振,这可是展现能力的大好机会,立刻拍着胸脯保证:“社长您放心!我许大茂别的不敢说,打听消息、跑腿办事那是一绝!我明天,不,今天下午就开始去跑!一定尽快给您找到合适的地方!”
就在陈醒下定决心,开始为扩张事宜四处奔走、许大茂像嗅觉灵敏的猎犬一样穿梭于大街小巷搜寻合适场地的时候,一些不和谐的音符,也开始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滋生、暗涌,随着“醒桦”这艘小船的加速,激荡起更多隐秘的漩涡和暗流。
轧钢厂的一些科室和车间里,茶余饭后,开始飘起了一些阴阳怪气的议论:
“嗬,瞧见没?‘醒桦社’那帮人,如今可是抖起来了!听说都要买地皮建大厂房了,这哪还是什么服务社,简直要成资本家了!”
“人家那叫有本事,有魄力!哪像咱们,守着这铁饭碗,拿这点死工资,干多干少一个样。”
“什么本事?我看啊,还不是靠着当初李厂长批条子给的那些便利?用厂里的废料,雇厂里的家属,赚得盆满钵满,这算不算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些边角料,放以前也就是扔废料堆的命,现在可好,都成了他们点石成金的金疙瘩了!”
“就是,听说他们那台灯,成本压得极低,卖得却死贵!这里面的利润,啧啧……”
这些议论,起初还只是在小范围内窃窃私语,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嫉妒,是人性中最普遍也最易传染的情绪之一,尤其是在一个长期以来习惯于平均主义、“大锅饭”的环境里,“醒桦”的异军突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或者说沉闷)的湖面,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某些心理失衡。
不仅是轧钢厂内部,其他一些街道工厂、生产合作社的人,看到“醒桦”这么一个后来者,靠着几样新奇玩意儿居然风头彻底盖过了他们这些“正规军”,更是眼红不已。一些合作社的领导私下里碰头时,难免酸溜溜地抱怨:
“哼,一个厂办服务社,搞得比我们这些老牌子还红火,像什么话!”
“听说他们那台灯,结构简单得很,就是占了设计的便宜。”
“保不齐是偷工减料了,不然成本哪能压那么低?”
“得想个办法,跟上面反映反映,不能任由这种歪风邪气这么发展下去,扰乱市场秩序!”
甚至,一些相关的街道和区里工业管理部门,也开始陆续收到一些匿名的“群众来信”。这些信件,有的措辞“义正辞严”,反映“醒桦服务社”经营方式不规范,存在“资本主义倾向”;有的则“忧心忡忡”,指责其利用与轧钢厂的暧昧关系,挤占国家计划内资源,低价获取原材料;还有的则“高屋建瓴”,质疑其产品定价过高,利润来源不清,可能扰乱社会主义商品市场的正常秩序……
树欲静而风不止。“醒桦服务社”的快速成功,在照亮自身前路、惠及院内邻里、振奋合作工友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映照出了更多暗处的眼睛和复杂的心态。它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变革初期人们观念的碰撞、利益的纠葛以及新旧秩序交替时的阵痛。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非议、基于眼红的揣测、源于保守的质疑,乃至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开始缠绕这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新苗。
扩张的道路尚在艰难的寻觅之中,前景未卜;而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却已借着这股“成功的烦恼”悄然凝聚,瞄准了这个刚刚崭露头角、试图冲破桎梏的新生事物。
陈醒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夜幕已然降临,楼下院子的喧嚣暂时平息,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更加沉重地弥漫在空气里。他深知,真正的考验,伴随着这“成功的烦恼”,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前路绝非坦途,不仅有寻找新址、筹集资金的现实困难,更有需要应对这复杂人情世故、破除旧有观念壁垒的惊涛骇浪。但他眼神依旧坚定,这场必须打赢的硬仗,他已然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