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檀香如雾。
宁桓端起官窑青瓷茶盏,指尖轻抚过温润的釉面,吹开浮沫,浅呷了一口。
茶是极品雨前龙井,入口甘醇,回味悠长。
他放下茶盏,目光透过窗棂,落在大堂里那些对弈的茶客身上。
黑白之子在棋盘上纵横捭阖,无声地厮杀。
他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掌柜的。”
宁桓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
一直像壁虎般贴在门外候命的赵掌柜,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推门进来,躬身垂首。
“主……黄爷,您有何吩咐?”
“你这楼里,可有能下棋的人?”
赵掌柜的心脏骤然一紧,随即连连点头。
“有,有!当然有!小的这就去为您请来!”
他一边应着,一边脑子里电光火石地盘算。
请真正的高手?
不,那等于请一道催命符!
万一棋盘上不知轻重,杀得兴起,冲撞了龙颜,他赵家九族都不够填的!
必须找一个棋艺过得去,但脑子更要活络,懂得如何“输得漂亮”的人!
赵掌柜匆匆下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棋桌旁,找到了一个正在与人下彩棋的花白胡子老者。
他凑过去,在老者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事成之后,这个数。”
赵掌柜伸出了五根手指。
那老者本是京城有名的老棋痴,号称“棋疯子”,平生最恨的便是弄虚作假,闻言眉毛一竖,当场便要发作。
可当赵掌柜将五根手指,收回,再伸出一根手指时。
老者到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一百两。
足够他买下城南那座带小院的宅子,安度晚年了。
片刻后,赵掌柜便领着那花白胡子的老者,恭恭敬敬地走进了雅间。
“黄爷,这位是柳先生,乃是咱们京城棋待诏出身,一手棋艺,出神入化。”
老者依着嘱咐,不敢抬头,恭敬行礼,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文人的傲气和对这笔交易的鄙夷。
棋局摆开。
宁桓执黑,先行。
老者执白,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输得不露痕迹,既能拿钱,又不至于太丢人。
然而,仅仅十手之后。
老者脸上的那份轻松写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对方的棋路,初看平平无奇,大开大合,甚至有些“笨拙”。
可每一子落下,都像一把精准的铁锤,砸在他最难受、最脆弱的关节上,逼得他左支右绌,阵型散乱。
他早已将“放水”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他毕生所学尽出,正竭尽全力,试图在这片由黑子布下的泥潭中,挣扎求生。
可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躲、弃子争先,都逃不出那张无形的大网。
那张网,正在以一种冷酷而恒定的节奏,缓缓收紧。
雅间内,死一般寂静。
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那清脆又沉重的“嗒”、“嗒”声。
宁桓神色从容依旧,甚至还有闲心端起茶盏,品上一口,落子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而他对面的老者,面色却从凝重变为惨白,每一步都需长考,握着棋子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啪嗒。”
一枚白子从老者颤抖的指间滑落。
他看着满盘被屠戮殆尽,尸横遍野的白子,颓然地松开了手。
“我……输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差距,根本不是技巧,不是算力。
而是境界。
是萤火与皓月,是蝼蚁仰望天堑。
宁桓的目光在棋盘上一扫而过,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
“无趣。”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却比一记重锤,更狠地砸在老者的心上。
老者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悔恨、惊恐……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更多的,却是对那神鬼莫测、羚羊挂角般的棋力,所产生的,最原始的敬畏。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是为了一百两银子,而是发自内心地,对着宁桓深深一揖。
“黄爷……不,先生棋力通神,是老朽班门弄斧,坐井观天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不过,楼下确实有一位真正的棋道高手,其棋力远在老朽之上!”
“便是昔日的棋圣温庭玉老先生,见了此人,也曾感叹‘后来者可畏’,轻易不敢言胜!”
宁桓原本有些慵懒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看向老者,那双沉寂的深潭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猎人的兴味。
老者听完宁桓那句“无趣”,一张脸血色瞬间褪尽,化为死灰。
他对着宁桓,不再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深深一揖。
那腰弯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黄爷,是老朽眼拙,是老朽坐井观天了!”
“但老朽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这听雨楼中,确实藏着一位真正的国手!”
他顿了顿,眼神瞥向雅间的门,整个人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几乎只有气音。
“并非那位温庭玉温老先生。”
“而是此刻,正与温老对弈的那位‘小公子’!”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旁边的赵掌柜心口上。
赵掌柜后心窜起一股凉气,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拽住老者的袖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又急又怒。
“柳老,你疯了!你知道那位是谁吗?”
“那可是林府的姑娘!是林尚书的掌上明珠!万一她赢了这位爷,或者有半分冲撞,你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柳先生此刻却像是被棋道之神附了体,猛地甩开赵掌柜的手,双目赤红。
“棋道之上,何分男女尊卑!那等神鬼莫测的棋力,若不能让黄爷这样的天地大宗师见识一番,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赵掌柜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指着柳先生,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雅间内,那位爷的目光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赵掌柜打了个寒颤,知道再不找个像样的人来,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一咬牙,一跺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楼下跑去。
二楼的另一侧,早已被围得密不透风。
棋盘边,一位须发皆白、颇有几分出尘之气的老者,正拈着一枚白子,悬在空中,额角热汗滚滚而下。
他便是京城棋坛的泰山北斗,温庭玉。
而他对面,坐着一个身形过分单薄的“少年”。
那“少年”着一身素衫,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久病缠身,眉宇间凝着一股散不开的郁结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