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无声地冲刷着破庙的残瓦,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污秽与记忆都涤荡干净。
然而,那股刺骨的寒意却穿透了雨幕,凝固了空气,让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艰难。
庙门外,雨帘之中,一道白影静立不动。
雨水落在他肩头三尺之外,便被一股无形的气场蒸发成袅袅白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谪仙。
他面容年轻得过分,宛如未经世事的少年,可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千百年的沧桑与冷漠。
他便是九难。
无需言语,也无需动作,仅仅是他的存在,便是一种绝对的秩序与压迫。
他抬起手,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在空中轻轻一划,一个繁复而透明的符印瞬间成型,横亘在井口之上,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那屏障上流淌着无数细密的金色丝线,仿佛是无数生灵的命运交织而成。
“你不能带走他。”九难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入庙内每个人的耳中,“他是‘罪罚平衡’的一部分。若他解脱,维系此地九百年的封印都将彻底崩解。”
林渊周身的黑色锁链因愤怒而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盯着那道白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所以你们就把他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日日夜夜替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赎罪?罪罚平衡?谁给你的权力,判他死刑?”
九难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的垂死挣扎:“这不是权力,是规则。”
“规则?”林渊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疯狂,“那我今天就来打破这个规则!”
“林渊……”身后传来夜凝霜虚弱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只见夜凝霜正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她的半边身体已经呈现出僵硬的石质灰色,生机正被飞速剥离。
可她那只尚未完全石化的手,指尖仍旧凝聚着最后一丝微光,在冰冷的地面上努力描摹着冰焰花的符文,似乎想用这最后的生命为他做些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林渊,望向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望向井中那个被锁链穿透四肢、气息奄奄的囚徒。
两行清泪从她开始石化的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晶。
“我记得……”她的声音破碎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那一夜,你说你不愿杀我,所以就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个留下,替你赴死;一个逃进无边的黑暗,替你活着……可他们,他们说留下来的你是‘懦弱的残渣’,是必须被抹除的污点,他们把你钉在这口井里,让你永生永世听着万人的哭丧……”
夜凝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惊雷在林渊的脑海中炸开。
他心头剧震,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几乎让他跪倒在地。
缠绕在他身上的承罪锁链在这一刻嗡鸣到了极致,仿佛在与井下的囚徒产生着前所未有的共鸣。
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葬主传承”,根本不是一代代的交替,而是同一个灵魂被不断切割、丢弃、重塑的残忍过程!
每一代葬主,都是从上一代灵魂中分裂出的“新生”,而那被抛弃的“残渣”,则被钉在这里,承受着所有的罪与罚。
他林渊,不过是这无尽轮回中的又一个碎片。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墨七郎悄然取出了那枚从判子铜秤上刮下的青铜碎片。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庙的屋檐滴落在他手上,冲刷着碎片。
在雨水的浸润下,碎片内壁上,一行细密如蚁的铭文渐渐显现出来。
“净骨露生于秤泪凝处,唯持心火者可取。”
墨七郎瞳孔骤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蚀耳童说道:“要想遏制锁链的侵蚀,救他也是救我们自己,必须进入那座倒悬城的投影,在它彻底消失前,找到铜秤的本体!”
话音未落,一直呆滞的蚀耳童突然有了动作。
他猛地扑向墨七郎,在墨七郎惊愕的目光中,将一颗灰白色的眼球硬生生塞进了他的手心。
那眼球尚有余温,表面布满了诡异的血丝。
蚀耳童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天空那座若隐若现的倒悬城轮廓,喉咙里发出沙哑扭曲的音节:“代价……会很痛。”
另一边,林渊已经不再有任何犹豫。
夜凝霜的话,彻底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迷茫。
他不是来拯救一个陌生人,他是来找回他自己!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在空中瞬间点燃,化作一团漆黑的精魄之火。
他以这团火焰为引,发动了那禁忌的魂噬低语,用自己灵魂本源的力量,强行撕扯着井口的命契屏障!
“冥顽不灵。”九难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起。
他挥动衣袖,一道无形无质的咒力穿透雨幕,直击林渊眉心。
“十年更替咒!”
这是规则的惩罚,强行剥夺违逆者十年的阳寿与修为。
在九难看来,这已经是手下留情。
然而,林渊竟不闪不避!
他任由那道咒力侵入体内,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在咒力爆发的瞬间,他非但没有衰老,反而借着这股外来的轮回之力,催动了自己背上那狰狞的承罪之纹!
黑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顺着那道咒力的轨迹,竟反向追溯而去,瞬间连接到了施咒者九难的身上!
“你也……是我!”林渊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他的喉咙里重叠,“我的第三十七世,死于同门的背叛,临终前……还在一声声地喊着师父的名字。”
九难的身形猛然一滞,那张万年不变、如同冰雕面具般的脸上,竟首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眼神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就是现在!
林渊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纵身一跃,在命契屏障彻底破碎的刹那,如一颗黑色的流星,直坠井心!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冲着井底那个模糊的身影发出震彻灵魂的咆哮,一把抓住了囚徒那被锁链贯穿的手腕,“我是来告诉所有人——从此以后,我林渊,再也不会交出我的另一半!”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的身影悍然合一。
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气息从井底冲天而起。
天空之上,那座巨大的倒悬之城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轰然下压,整个荒原都在剧烈震颤。
城中最深处,那架巨大的判子铜秤猛地倾斜,一滴仿佛承载了千年哀恸的泪光,从秤盘上悄然垂落,化作一道流光,撕裂空间,直坠向荒原深处的某个坐标点。
破庙中,墨七郎紧紧握着手中的青铜碎片和那颗诡异的眼球,感受着碎片上传来的灼热感应,他望向流光消失的远方,喃喃自语:“净骨露……要醒了。”
井口的余波渐渐平息,暴雨依旧。
九难独自一人立在雨中,脸上的裂痕缓缓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尘埃,随即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这一次……规则,好像真的乱了。”
风雨飘摇中,他缓缓转身,望向荒原的尽头。
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正在发出第一声碎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