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抹稀薄的鱼肚白,晨雾还没来得及散去,熊家老屋的灶膛里便燃起了噼啪作响的柴火,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红了赵凡佝偻的身影。她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正小心翼翼地掀开铁锅盖子,一股浓郁的鱼香瞬间喷涌而出——一锅奶白色的鱼肉炖得酥烂,汤汁浓稠,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香气顺着锅盖的缝隙漫溢开来,和新焖米饭的清甜交织在一起,在这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弥漫出一种难得的、令人鼻酸的温暖。这是陈小美离开前,熊家能拿出的最朴实、也最真挚的饯别。
碗筷很快收拾妥当,四个青花瓷碗摆得整整齐齐,可屋内的空气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湿冷的棉絮。陈小美、熊大全、赵凡,还有一直埋着头的熊爱莲围坐在八仙桌旁,谁都没有先动筷子。短暂的相聚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离别的时刻却像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酸涩。
陈小美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蜷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叔,婶,房子的事总算有了着落,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敞亮。你们……别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干重活了。爱莲还小,她需要你们健健康康地陪在身边。你们好好的,爱莲心里才踏实,才真的高兴啊!”
熊大全粗糙的大手在膝盖上反复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指关节泛着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小美,你说得对,叔婶都记下了!以后一定好好的,不叫爱莲担心。”
一旁的赵凡早已红了眼眶,浑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她赶紧用袖口使劲擦了擦,却越擦越多,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抖。
而熊爱莲,那个瘦小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深深埋着头,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的泪水早已在她破旧的蓝布裤子上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痕,晕染出难看的印记。
陈小美的心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楚,继续叮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等新房子盖好了,家里多养些鸡鸭。下的蛋,宰的鸡,别光想着拿去镇上卖钱……你们自己也要多吃!吃好了,身体才硬朗。这世上啊,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齐整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守在一起……更金贵的了!”
“哎!记着了!都记着了!”赵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伸手想碰一碰陈小美,又怕唐突了这个救命恩人,只是颤声道,“你有空就回来看看,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我们都念着你!”
“爱莲,”熊大全轻轻碰了碰女儿单薄的肩膀,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小美姐要走了,跟姐姐说句话吧?”
熊爱莲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细若蚊蚋的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哭腔:“嗯……阿爸阿妈……说得对……小美姐……你要常回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都咬得发白,生怕一抬头,那汹涌的悲伤就会彻底决堤,再也收不住。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赵凡猛地站起身,仿佛要用动作驱散这浓重的离愁,她快步和熊大全一起,从里屋提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菌子、木耳,还有一个簇新的不锈钢保温壶。“小美,这些山货带回去给工友们尝尝鲜,都是咱山里自己长的,干净。这壶里是刚盛的鱼汤和鱼肉,路上垫垫肚子,还热乎着呢……”
陈小美连忙摆手,眼眶也热了:“婶,太多了,我一个人哪用得了这么多,你们留着自己吃……”
“拿着!”赵凡不由分说,硬是把沉甸甸的袋子塞进她怀里,眼神里满是深切的期盼,“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婶心里不安生!”陈小美看着赵凡鬓角刺眼的花白,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恳求的目光,只觉得怀里的东西重逾千斤,压得她心口发闷,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家三口默默将陈小美送到村口的土路边。得知消息的乡亲们也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有的手里还拿着刚摘的野果,有的揣着自家烙的饼,朴实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舍。很快,远处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那辆熟悉的绿色中巴车卷着尘土,吭哧吭哧地驶来,像一个无情的宣告者,打破了村口的宁静。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陈小美最后用力抱了抱赵凡和熊大全,又深深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熊爱莲,一咬牙,转身踏上了车门。她靠窗坐下,用力推开有些滞涩的车窗,对着窗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喊道:“大家……好好照顾爱莲!我……我还会回来的!”
“嘀——!”刺耳的汽笛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空气,笨重的车身开始缓缓移动,车轮碾过土路,扬起一阵尘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熊爱莲猛地抬起了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奔涌,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湿痕!
“小美姐——!!!”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骤然爆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她不顾一切地朝着已经开始加速的中巴车追去!小小的身影在漫天尘土中狂奔,两条细瘦的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破旧的布鞋踩在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
“小美姐!等等我!小美姐——你别走!”凄厉的哭喊一声比一声响,重重地撞击着车窗,也撞击着陈小美的心。
突然!她脚下一滑,被路边凸起的石头狠狠绊倒!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小小的身体重重扑倒在坚硬的土路上!
尘土飞扬,弥漫在她周围。她撑在地上的手掌瞬间被尖锐的砂石蹭破,鲜红的血珠混着黄褐色的泥土渗了出来,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一只破旧的布鞋也甩飞了出去,露出的小脚瞬间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然而,那钻心的疼痛仿佛根本不存在!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伤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赤着一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小脚,不管不顾地再次追向那越来越远的车影,哭喊声里充满了绝望:“小美姐——!!!”
“停车!师傅快停车!!!”陈小美的心像是被那重重一摔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她失声尖叫,双手用力拍打着驾驶座的椅背,声音里满是急切。
司机被她的反应惊动,连忙一脚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猛地顿住,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陈小美抓起身边的行李,几乎是撞开车门跳了下去!她迎着那个跌跌撞撞、满身狼狈的小小身影,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爱莲!”她冲到近前,一把将浑身颤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女孩紧紧搂进怀里!感受到怀里单薄身体的剧烈抽泣,感受到那小小的肩膀在自己怀里无助地颤抖,陈小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一个念头瞬间在心底清晰起来,再也无法动摇。
她慢慢蹲下身,双手轻轻捧起爱莲沾满泪水和尘土的小脸,用袖子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和泥污,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爱莲,不哭了,乖。你看姐姐多笨,差点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熊爱莲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不解,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
陈小美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中也闪着晶莹的水光:“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一起去松木水潭钓鱼,还要比赛谁钓的鱼最大!姐姐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巨大的惊喜像绚烂的烟花一样在熊爱莲眼中炸开!所有的悲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散,她愣了愣,随即破涕为笑,泪水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已经高高扬起。她猛地转身,朝着同样追过来的父母挥舞着那只还在流血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欢呼:“阿爸!阿妈!快!拿渔具!小美姐姐不走了!她要和我们一起去钓鱼啦!!!”
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四个人的身上,温暖而明亮。熊爱莲一家和陈小美脸上重新洋溢起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们折返回奶奶家,拿起墙角的简易渔竿和砍柴用的柴刀,再次踏上那条熟悉的山路,朝着清澈的松木水潭走去。
经过自家那片狼藉的宅基地时,这里已经热闹起来。一辆红色的拖拉机“突突”地驶来,运来一车车崭新的红砖,工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将砖块码得整整齐齐。村长章大海背着手,正一脸严肃地仔细敲打着砖块,检查着质量,眉头微微皱着,神情十分认真。
陈小美拉着爱莲走过去,看着那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红色的砖块,伸手摸了摸,质地坚硬,由衷地笑了:“章叔,这砖真结实!辛苦您了,还特地过来盯着。”赵凡和熊大全也在一旁搓着手,脸上满是感激,连声道谢。熊爱莲更是蹦蹦跳跳地围着砖堆转了一圈,小脸上满是对新房的憧憬。
章大海看到他们手里的渔具,也笑了,脸上的严肃褪去了不少:“哟,这是要去钓鱼啊?看来小美这是不走了?”
“对!”陈小美扬了扬手里的简易渔竿,笑容明亮得像阳光,“章叔,您先忙着,我们去钓几条鲜鱼,晚上您可一定要来喝鲜鱼汤!”
……
松子坪村的后山,藏着一口被山神眷顾的水潭。松木水潭依偎在青山环抱中,潭水清澈见底,像一块碧绿的翡翠,无论春夏秋冬、旱涝交替,潭水永远丰盈充沛。这口汩汩不息的甘泉,如同村庄的血脉,滋养了世世代代的松子坪人。如今,清冽的泉水更是通过铺设的水管,直接流进了家家户户,成了乡亲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潭中不乏肥美的大鱼,只是水草丰茂,鱼儿们不愁食物,对岸边的诱饵总是爱搭不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熊爱莲全家加上陈小美,四个人守了小半日,鱼竿却始终没有动静,最后只钓上来几条手指长的小鱼苗,熊爱莲舍不得,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了水里。
熊爱莲托着腮帮子,小嘴撅得能挂住油瓶,闷闷不乐地嘟囔:“唉,怎么一条大鱼都不上钩啊?这下小美姐姐怕是要空手回去了,白高兴一场……”
赵凡看着女儿沮丧的小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傻丫头,急啥?你阿爸啊,早就料到会这样,提前在王阿婆家的水缸里,给你小美姐姐养着几条顶肥的大草鱼呢!保管她今天能吃个够!”
这话一出,大家都被逗乐了,熊大全也挠着头笑了起来,潭边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欢快的笑声在寂静的山涧里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树枝上的小鸟。
熊大全抬头看了看日头,又低头看了看平静无波的水面,叹了口气,准备放弃:“要不……今天就到这吧?你们娘俩带着小美在附近转转,看能拾掇点山货不?我去那边砍捆柴,晚上好烧火炖鱼。”
“别急!”陈小美却突然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水面,眼中闪过一丝不服输的亮光。她分明看到,水面下不时有大鱼的黑影悠然掠过,甚至偶尔有大胆的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一片银亮的水花,又“扑通”一声落回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单手稳稳握住了那根削尖了头的细长竹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姿势不像在钓鱼,反倒像一位即将投出标枪的猎人,全身都绷紧了!
她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空气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众人轻微的呼吸声。
倏地!一条足有两尺长的肥硕青鱼猛地跃出水面,银灰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就在它腾空的刹那!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陈小美腰腿发力,手臂如拉满的弓弦般猛然弹出!那根看似普通的细长竹竿,瞬间化作一道迅疾的闪电,精准无比地穿透飞溅的水花,狠狠扎入了大鱼的身体!
“噗嗤!”
清脆的声响过后,竹竿稳稳地透体而过!
被刺穿的大鱼被带出水面,尾巴还在疯狂地拍打挣扎,水珠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收获的狂喜!
“哇——!!!小美姐!你好厉害啊!!!”熊爱莲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激动得在原地又蹦又跳,小脸涨得通红,刚才的沮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初战告捷,陈小美信心大增。她仿佛找回了某种久违的野性本能,眼神更加专注,动作也愈发流畅。看准时机,“嗖!”“嗖!”“嗖!”……尖锐的破空声接连响起!
每一次精准的刺击,都伴随着一条挣扎的大鱼被提出水面!水花飞溅,映衬着她专注而充满力量的身影,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不过个把时辰,岸边的草地上,已经躺了十几条还在扑腾的、肥美鲜活的大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却让人满心欢喜。
“够了够了!这么多鱼,今晚都够很多人吃了!”熊大全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上前帮忙把鱼装进带来的大木桶里。
四人满载着鲜鱼,又各自背上一捆顺路砍的柴火,踏着夕阳的余晖,说说笑笑地踏上了归途。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再次路过那片宅基地时,清理工作已经热火朝天地完成了大半。原本的断壁残垣被推平,露出了平整的地基,几个工匠正拿着尺子在测量,准备动工。
熊大全看着忙碌的乡亲和迅速变化的场地,胸腔里涌动着滚烫的感激,他朝着众人高声喊道:“大伙儿辛苦了!晚上都别走!到我家喝鲜鱼汤!看这架势,咱这新房子,一个月就能立起来!”
村长章大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走过来拍着熊大全的肩膀,掷地有声地保证:“大全,你放心!一个月,我保证让你一家子住上亮亮堂堂、结结实实的新房!质量这块,我章大海拿脑袋担保!”
晚霞如火,映照着熊大全、赵凡和熊爱莲欣喜若狂、充满希望的脸庞。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是苦难过后终于触摸到幸福的踏实与安心。
陈小美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口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看着他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湿热。
这一刻,她心底涌起的喜悦和满足,竟比熊爱莲一家还要浓烈,还要滚烫。仿佛所有的奔波、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张张充满希望的笑脸上,得到了最珍贵、最圆满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