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襄城,如同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的巨兽,沉默地伏在北汝河畔。城墙之上,火把通明,巡逻士卒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冰冷的墙砖上。相较于城外的死寂,城内弥漫着一种高度压抑的紧张气氛。
县衙签押房内,炭火盆烧得比往日更旺,却依然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陈远站在巨大的河南舆图前,眉头紧锁。
图上,代表刘芳亮大军的黑色箭头,已经狠狠钉在了襄城西面;而代表田见秀的黑色阴影,仍牢牢包裹着禹州,但一支细小的分叉箭头,正从禹州方向,蜿蜒指向襄城。
李二狗垂手站在一旁,语速略快:“将军,确认了。刘芳亮主力已在西门外五里坡扎营,连营数里,灯火不绝。我们的哨探还发现,有打着田见秀旗号的小股精锐,约千余人,正在向襄城方向移动,最迟明日晚间可达。”
陈铁柱按捺不住,嗡声道:“来得正好!老子正想会会这刘芳亮,看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陈远没有回头,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刘芳亮不是郑嘉栋,田见秀分兵而来,更说明他们志在必得。襄城,现在是棋眼。”
他的手指按在襄城的位置上,“他们想速战速决,拿下襄城,逼降禹州,一举奠定豫中胜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李二狗和陈铁柱:“我们呢?我们耗不起吗?恰恰相反,我们比他们更能耗!襄城墙高池深,粮草军械充足,民心可用。但,我们不能只想着耗。”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军官巡视的吆喝和器械搬运的碰撞声。
“告诉孙铁骨,”陈远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贼势虽大,其心也躁。田见秀久攻禹州不下,士气已挫;刘芳亮远来,急于求成。我军当依托坚城,稳扎稳打,先挫其锐气!命令各门,夜间戒备提升至最高,严防敌军夜袭或细作混入!”
“是!”陈铁柱肃然应命。
陈远又看向李二狗:“黑风寨那边,屠三疤有消息吗?”
李二狗立刻回道:“屠千总飞鸽传书,刘芳亮派了一部人马盯住了下山主路,但他已派出夜不收,绕过封锁,全力探查敌军粮道走向及囤积之地。一有确切消息,会立刻以最快速度回报。”
陈远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很好。让屠三疤务必谨慎,找到粮草,便是断了刘芳亮一只臂膀!此战关键,或许不在城头,而在彼处!”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通知王二牛,守备营要配合城防营,城内宵禁严格执行,许进不许出!所有青壮民夫,按预定编组,随时听候调遣,搬运守城物资!”
“明白!”李二狗躬身领命,快步离去安排。
陈远独自留在房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禹州王虎在苦苦支撑,襄城即将面临数万精锐的猛攻,朝廷的援军遥遥无期……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一步都不能错,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全城军民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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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西方,潼关古道。
烟尘滚滚,旌旗蔽日。大明陕西总督傅宗龙,顶风立马于潼关东门之外,花白的须发在凛冽寒风中飞扬,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正浩荡开出关城的军队。
贺人龙、李国奇等将领的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陕兵盔甲铿锵,步伐沉重,踏起漫天黄尘。
“报——!”一骑快马绝尘而来,哨探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制台大人!紧急军情!闯贼刘芳亮部已进兵襄城,贼首田见秀亦分兵东向,意图与刘贼合击!襄城守将、忠义营游击陈远正率部坚守!”
傅宗龙目光一凝,并未立即开口,他身后的幕僚已低声惊呼:“襄城被围?陈远竟能引得闯贼两大主力合力围攻?此子……当真了得!”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也有一丝忧虑。
另一名幕僚看向傅宗龙:“制台,襄城若失,则豫中门户洞开,陈远虽勇,恐难久持啊!”
傅宗龙缓缓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再次望向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关山,看到了那座正在血火中屹立的城池。
“陈远,以流民之身,聚忠义之众,抗贼于危城之下,牵制田、刘二贼数万大军,此为国朝立下大功!”
傅宗龙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他既已在襄城顶住了贼军攻势,便是为我大军东出赢得了宝贵时机!”
他猛地一扯马缰,战马希津津一声长嘶。
“传令贺人龙、李国奇!”傅宗龙声如洪钟,在潼关古道上回荡,“前军加速,务必以最快速度收复洛阳,扫清豫西残敌!中军、后军紧随其后,不得延误!”
“再传令各部哨骑,扩大侦搜范围,严密监视襄城方向动向!一旦襄城战事吃紧,或我军收复洛阳,即刻禀报!本督要亲自挥师东进,与陈游击里应外合,解襄城之围,痛歼闯贼于此役!”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身后略显杂乱的队伍,语气转为严厉:“另,传谕各营,整肃军纪!此行东征,关系中原大局,凡有畏敌不前、滋扰地方者,无论将领兵卒,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得令!”左右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傅宗龙不再多言,马鞭前指。大队人马在他的号令下,加快了东进的步伐,沉重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汇成一股坚定的洪流。
这支看似庞大却久疏战阵的官军,带着收复失地的使命与救援袍泽的决心,踏上了通往血火中原的征途。东方的战局,因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即将迎来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