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寒风,依旧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豫中平原。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仿佛触手可及,酝酿着一场可能转为雨夹雪的凄冷。
在禹州城头守军紧张目光的注视下,北方地平线上,那原本只是隐约蠕动的黑线,逐渐膨胀、蔓延,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覆盖了整个视野的浑浊潮水。
无数面颜色各异、破损不堪的旗帜,在这片人潮与马群组成的“潮水”上空杂乱地飘扬,如同腐烂沼泽上滋生的诡异菌类。
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吱嘎声、牲畜嘶鸣声、以及无数人汇聚而成的低沉嗡鸣……这些声音混合成一股沉闷而持续不断的轰鸣,如同远处连绵不绝的闷雷,又像是大地本身在痛苦呻吟。
这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无视距离,清晰地敲打在禹州北面城墙每一个守军的心头,带来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绝对数量差距的恐惧。
王五骑在一匹抢来的驮马上,走在步卒的队伍里。他如今已是正式的管队,手下管着近两百号人,虽然大部分仍是新附的流民,但他自己的腰杆却挺直了不少,脸上横肉间洋溢着一种扭曲的得意与戾气。
他身上的皮甲换成了从某个明军小军官尸体上剥下来的棉甲,腰间的刀也换了把更沉更厚的砍刀。
“都他娘的给老子走快点!磨磨蹭蹭的,想吃军棍吗?”
王五挥舞着马鞭,抽打在空气里,发出啪啪的脆响,对着手下那些步履蹒跚、面黄肌瘦的新兵呵斥着
“前面就是禹州!听说比新郑还富!打破了城,银子、粮食、女人,有的是!”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队伍中那些眼神原本麻木的流民,听到“银子、粮食、女人”这几个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脚步似乎也加快了些许。
赵石头拄着一根削尖的长竹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队伍里。破旧的棉袄根本无法抵御寒风,冻得脸色青紫,嘴唇干裂。怀里的那点在新郑抢来的杂粮早已吃光,极度的饥饿让他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同时也吞噬了他大部分的情感,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他听着王五的鼓噪,内心却一片冰凉。禹州?富庶?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只想在接下来的攻城战中活下去,或许……能在城破后的混乱中,抢到一口能直接下咽的粮食。
洛阳城下同伴被射成刺猬的景象,新郑城里为了争抢一点发霉粮食而互相殴斗致死的惨状,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他对“破城”后的美好许诺没有任何期待,只有深深的恐惧。
田见秀用兵,深得李自成流动作战、以战养战的精髓。大军行进,并非一味莽撞推进。在距离禹州城约十里处,庞大的队伍开始如同拥有生命的巨兽般,自发地进行分化、展开。
真正的老营核心——那约三千精锐骑兵,并未直接逼近城池暴露在守军炮火之下。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狼群,以百人队为单位,分散开来。
如同轻捷的游骑,沿着禹州城四周纵横驰骋,驱逐、猎杀任何可能从城内出来的探马、信使,彻底隔绝禹州与外界的联系。
他们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来去如风,马蹄踏过枯萎的田野,卷起漫天尘土,将禹州围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而数量庞大的步卒和被驱赶的流民,则开始在老营兵的监视和军官的吆喝下,围绕着禹州城,尤其是在北面和西面这两个方向上,开始构建简陋而实用的营盘。
他们没有携带大量的营栅,就地取材便是他们的方式。成群的新附流民,在王五这样的底层头目驱赶下,如同工蚁般涌向附近的村落废墟、树林。
“快!把这些破房子的木头都给老子拆了!”
“去那边的林子砍树!粗细都要!”
“你,你,还有你!去挖土!垒灶台!”
王五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鞭子不时落在动作稍慢的流民身上。赵石头和无数像他一样的人,麻木地挥动着临时找来的斧头、镐头,甚至用双手,去拆毁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砍伐着光秃秃的树木。
粗大的树干被削尖一端,做成简陋的拒马;稍细的枝干则被捆扎起来,形成简单的营栅;更多的木材被堆叠起来,准备用作夜晚取暖和烹煮的燃料,更重要的是,为制造攻城器械做准备——简陋的云梯、挡箭的牌车,甚至可能还有组装起来的、用来撞击城门的冲车。
挖掘壕沟的场面更是混乱而惨烈。冻得坚硬的土地,让每一次下镐都异常艰难。流民们喊着不成调子的号子,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寒冷的土地上挖掘着用于防护箭矢和骑兵的壕沟,并将挖出的土堆砌成矮矮的土墙。
监工的老营兵在一旁虎视眈眈,稍有懈怠,非打即骂。不时有人因为体力不支或意外而倒下,很快就被像垃圾一样拖到一旁,任其自生自灭。
整个禹州城外,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工地,尘土飞扬,人声鼎沸。
一座座杂乱无章、但规模庞大的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禹州城外蔓延开来,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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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北门城楼,王虎、孔林节、吴有名、知州赵文奎、守备杨武以及副将周燧等人肃立其上,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那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敌军营地。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这漫山遍野的声势,依然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赵文奎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着冰冷的垛口,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王将军,这……贼势如此浩大,漫山遍野,这禹州城,当真守得住吗?”他虽是文官,此刻也知城破便是末日,恐惧难以掩饰。
守备杨武倒是显得镇定些,他上前一步,对王虎拱手道:“王将军,末将麾下城防营三百余人,以及城内所有征调青壮,均已按将军吩咐,分派四门协防,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王虎重重哼了一声,粗声道:“赵大人放心,杨守备也辛苦了!他娘的,田见秀架势摆得倒是挺足,人多顶个鸟用!老子当年跟着将军,在黑风寨、在襄城,哪一仗不是以少打多?最后站着的,还不是咱们!”
他拍了拍胸脯,试图给众人打气,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