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正月,寒意并未因年节的过去而消减。襄城内外,积雪初融,露出被马蹄与战火践踏过的泥泞土地,屋檐下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然而,与这料峭春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内逐渐复苏的人气,以及一种潜流暗涌的紧张与期待。
权力的交替,远非更换一面旗帜那般简单。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正在血与火的余烬中悄然重塑。
---
李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紧闭数日后,终于被从外叩响。开门的老仆看到门外站着两名身着黑色棉甲、眼神锐利如鹰的忠义营亲兵,心头不由一紧。与往日牛五手下那些咋咋呼呼、眼神乱瞟的混混不同,这两名军士沉默如山,气息冷峻,只是公事公办地传达命令:“将军有令,请李东家与管先生至县衙一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禀赋与管伯言早已等候多时,闻讯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忐忑。该来的总会来。两人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跟随着亲兵,默然踏入依旧清冷的街道。
街道已被粗略打扫过,但墙角残存的雪堆依旧带着暗红的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血腥。一队队巡城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铁甲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音,与往日官军的散漫或山贼的喧嚣截然不同。他们目光平视,对路旁偶尔探头张望的百姓视若无睹,纪律严明得令人心头发寒。
李禀赋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的不安愈发沉重。这位陈将军,治军之严,远超他的想象。牛五败于此人之手,不冤。管伯言则微垂着眼睑,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以及应对之策。
踏入县衙大门,气氛为之一变。原先衙役懒散、胥吏穿梭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与高效。往来之人皆是步履匆匆的低级军官或文书,见到引路的亲兵皆微微颔首示意,无人喧哗。他们被引至二堂一侧的签押房外,亲兵低声道:“将军正在处理公务,请二位在此稍候。”
房内,陈远正伏案疾书,冬日的微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文牍之中,并未察觉门外来人。一名亲兵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热茶,便如塑像般退至门旁值守。
李禀赋与管伯言不敢打扰,依言在靠墙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上好的云雾茶香气袅袅,却丝毫驱不散两人心头的寒意。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他们只能听到毛笔在宣纸上滑动的沙沙声,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略显急促的心跳。目光低垂,盯着脚下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从阶下之囚到戴罪立功,种种念头纷至沓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短暂的等待于二人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个寒冬。案后的陈远终于搁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平静无波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了如坐针毡的二人身上。
李禀赋与管伯言如同被电击,几乎是弹射般起身,趋前几步,深深长揖到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草民李禀赋,草民管伯言,参见将军!”
陈远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坐吧。”
待二人重新忐忑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面,陈远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李禀赋的心头:“李东家,襄城内外皆知,牛五是你旧部。此番作乱,驱逐朝廷命官,荼毒百姓,外人皆言,你李禀赋是其背后东主。”
李禀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张口欲辩,却被陈远抬手止住。
“不过,”陈远话锋一转,如冰河解冻,虽仍寒冷,却已非绝境,“我亦查明,此事确系牛五与他人擅作主张,妄图火中取栗。你虽有失察之过,勾结之嫌,却非主谋。念在你此前筹措粮饷,于我军确有雪中送炭之功,过往种种,暂且揭过,不予追究。”
此言一出,李禀赋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眼眶,与管伯言齐齐再次起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感激:“谢将军明察!将军宽宏,恩同再造,我等感激不尽,必结草衔环以报!”
“坐。”陈远再次示意,待二人心情稍平,才继续道,“襄城新定,百废待兴,钱粮税赋,市易民生,千头万绪。王有财一人之力,难免左支右绌。李东家你久在襄城,熟悉商事民情,人脉广阔。”
他目光转向李禀赋,又瞥了一眼管伯言,“日后,你便协助王知县,处理钱粮、税赋、市易等一应庶务。管先生足智多谋,从旁佐之。可能胜任?”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给予他们在新秩序下的位置,也是一次考验。李禀赋二人深知,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重获生机甚至权力的机会,连忙躬身应道:“蒙将军不弃,委以重任,我等必竭尽驽钝,恪尽职守,以报将军不罪之恩!”
---
襄城李家药材铺的后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怀山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眼神中充满决绝之色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襄城这几日的惊天变故,如同一声惊雷,彻底震醒了他这个积年的药商。乱世之中,财富若无武力庇护,便是催命符。陈远以雷霆手段肃清襄城,展现出的实力与掌控力,让他看到了巨大的风险,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谦儿,你……真想清楚了?”李怀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军中非比家中,规矩大如天,刀枪不长眼,那可是真要拼命的!绝非你平日习武强身那般简单!”
“爹,孩儿想清楚了!”李慕谦语气斩钉截铁,年轻的脸上满是向往与坚定,“终日与金银算盘为伍,非我所愿!陈将军乃当世英雄,此时投效,正当其时!”
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的火焰,李怀山知道再难阻拦。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却又带着一丝释然:“罢了!既然你意已决,为父……也不拦你了。是龙是虫,终究要你自己去闯。我这就带你去见赵总管,他与你张世伯有旧,总能说得上话,但愿能为你谋个好些的起点。”
后勤大总管赵老头的新衙署,设在原县衙库房旁的一处大院内。这里如今是襄城最忙碌的地方之一,车马络绎不绝,人声鼎沸。院子里堆放着刚从士绅家抄没来的各类物资,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各营前来领取饷械的军官进出频繁,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与新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赵老头正埋首于一堆高高的账册后,眉头紧锁,指间那根老烟杆都快被他捏出水来。听闻李怀山父子来访,他才从账本里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李东家?哎呀,真是稀客,快请进,快请进!”赵老头嗓门依旧洪亮,但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袋深重。
李怀山也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恳请赵老头帮忙让儿子李慕谦加入忠义营,并隐晦地提及了张元化之前的请托。
赵老头叼着没点燃的烟袋,上下打量了一下身形健硕、眼神清亮且带着一股跃跃欲试劲头的李慕谦,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小子!筋骨结实,眼神有光,是块当兵的好材料!老张之前确实跟我提过这茬。成!这事老汉我应下了。”
他转头唤来一名手下文书,吩咐道:“带这位李小哥去西城守备营找韩都尉,就说我老赵推荐来的,让他看着给安排个位置,历练历练。”
“多谢赵总管成全!”李怀山父子连忙躬身道谢。李慕谦更是激动得脸色泛红。
很快,李慕谦便被带到了位于西城军营的韩猛处。韩猛刚巡视完城墙防务回来,一身风尘,玄色铁甲上尤带寒霜。听闻是赵总管推荐来的“关系户”,他粗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麾下多是跟随他血战余生的老兄弟,讲究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绩,对于这种靠着人情塞进来的,本能地有些排斥。
他抱着臂膀,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李慕谦,语气带着几分战场磨砺出的粗粝和审视:“听说,你是个童生?念过书?”
李慕谦挺直腰板,不卑不亢,抱拳行礼,声音清晰:“回韩将军话,是,今年刚中的童生。”
“嗯,”韩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识字就好。我营中正缺个能写会算的主簿,负责文书往来,记录功过,你……”
“韩将军!”李慕谦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坚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我是来当兵打仗的,不是来当文书写字的!我就是不愿终日埋首故纸堆,才来投军报效!望将军成全!”
韩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哦?有志气。不过,小子,当兵打仗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要闻金鼓而进,见烽火不退,风餐露宿,刀头舔血,随时可能掉脑袋!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这份苦?受得了这份罪?”
“将军放心!”李慕谦目光毫不退缩,斩钉截铁地道,“若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住这份罪,我李慕谦无需将军驱赶,自己卷铺盖滚出军营,绝无半句怨言!”
“好!有股子愣劲儿!”韩猛点了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近乎赞赏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军中儿郎,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只服有真本事的。你想站稳脚跟,光靠关系不行,得拿出真能耐来!先给你个副队长干着,带一什人马。干得好,自有升迁;干不好,或者底下兄弟不服,那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谢将军!末将领命!必不负将军期望!”李慕谦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抱拳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的军旅生涯,需要用汗水、勇气,甚至鲜血去铺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