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腊月三十,黄昏。
襄城,这座本该沉浸在年夜饭香气与爆竹声中的古城,此刻已被血腥与混乱彻底吞噬。暮色如同浸饱了墨汁的破布,迅速覆盖下来,与城中多处升起的黑烟混杂,让天地间一片晦暗。寒风不再是年节的清冷,而是裹挟着硝烟、血腥、以及隐约的哭喊哀嚎,在街巷间打着旋,刺入骨髓。
从伏牛帮总舵通往南门的街道,成了一条用尸体和断刃铺就的死亡之路。
“顶住!给老子顶住!活捉李二狗,赏银二百两!!” 牛五爷狂暴的吼声在狭窄的街巷中反复回荡,刺激着每一个叛军的神经。他手中的鬼头刀已经砍出了数个缺口,鲜血顺着血槽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暗红。
重赏之下,义信堂的亡命徒、刚刚抢掠得眼红的草头寨山贼,以及各士绅家武装起来的护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街道两侧、屋顶、甚至沿街店铺的窗户里,不断地扑击、撕咬这支奋力突围的队伍。
李二狗被疤眼和七八个最心腹的打手死死夹在队伍中间。他脸上强行维持着镇定,甚至偶尔还会对靠近的兄弟吼一嗓子“稳住!跟着韩哨官!”,但他握着短刀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并且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与周遭炽热的杀机形成诡异的对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敌人突入到近处,那兵刃的寒光和狰狞的面孔都让他头皮发麻,膀胱阵阵发紧。他拼命压抑着转身就跑的本能,因为他知道,一旦脱离这个由韩猛和三百铁甲构筑的移动堡垒,下一秒就会被乱刀分尸。
‘他娘的,这比当年在流民堆里抢食凶险一百倍!’ 他在心里哀嚎,脸上却挤出一副‘老子什么场面没见过’的凶狠表情。
整支队伍的核心与灵魂,无疑是韩猛和他那三百黑风寨老兵。
即使是在这极端混乱且不利的突围战中,他们依然展现出了令人心悸的军事素养。他们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冲,而是以韩猛和几名低级军官为锋尖,自发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三角突击阵。最外围的长枪手利用街道宽度,三人一组,交替突刺,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枪尖带着死亡的风声,精准地刺入扑来敌人的咽喉、胸腹。长枪收回时,带出的血线在昏暗中划出凄厉的弧光。
内层的刀盾手更是沉稳如山。他们手中的包铁木盾格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锈迹斑斑的砍刀、呼啸而来的飞斧、甚至还有门闩和锄头。盾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火星四溅。每当有敌人侥幸突破枪林,试图近身,刀盾手便会猛地侧身,用盾牌将其撞得踉跄,同时另一只手的制式腰刀如同闪电般递出,或劈砍脖颈,或直刺心窝,动作干净利落,绝不用第二刀。
他们的铁甲成了生存的最大保障。叛军的武器大多粗劣,砍在精良的铁甲上,往往只能留下一道浅痕或迸射出一溜火星,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而黑风寨士兵的反击却致命无比。
一名草头寨的头目仗着身强力壮,挥舞着一把抢来的双手重剑,嚎叫着劈向一名刀盾手。那士兵不闪不避,用盾牌硬接一记,重剑在包铁木盾上砍开一道深痕,巨大的力道让他后退半步。但他身侧的同伴立刻抓住机会,长枪如毒蛇出洞,从那头目全力劈砍时露出的腋下空档猛刺进去,枪头透背而出。头目的嚎叫戛然而止,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惧,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不要停!向前!保持阵型!”韩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他本人如同磐石,始终顶在最前方,手中长刀每一次挥动,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脚下尸体堆积,他踩踏着前行,步伐稳定得令人心寒。
与韩猛所部的令行禁止、高效杀戮相比,李二狗手下的三百多伏牛帮混混则显得混乱不堪。他们或许单打独斗不乏狠角色,疤眼更是凭着一股悍勇,一把短柄斧舞得虎虎生风,接连放倒了几个扑上来的义信堂好手。
但帮派斗殴的习性让他们极易脱离大队,一旦看到仇家或者杀红了眼,便忍不住脱离阵型冲出去,结果往往瞬间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惨叫着被乱刀砍倒。他们的伤亡最为惨重,队伍的人数在肉眼可见地减少。
马三刀麾下的山贼则是最不可预测的因素。这些刚刚穿上抢来的皮甲、拿起制式武器的亡命徒,还远未学会配合作战,但骨子里的凶残被血腥彻底激发。他们不像义信堂混混那样惜命,也不像官兵那样讲究章法,往往嚎叫着,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如同疯狗般扑上来,用身体冲撞枪阵,甚至用牙齿撕咬,只为了能给身后的同伙创造一丝攻击的机会。这种完全不顾死活的打法,给纪律严明的黑风寨军阵带来了不小的混乱和额外的伤亡。
突围的队伍,就在这样步步血泊、寸寸争夺中,艰难地向南门方向蠕动。每前进一丈,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街道两侧的排水沟,渐渐被鲜血染红,汇聚成涓涓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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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南门,瓮城。
这里的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南门是通往黑风寨方向的唯一生路,也是叛军必须掐死的咽喉。负责守卫这里的,是陈远当初安插过来、名义上协助王有财实则掌控城门的一哨黑风寨精锐,约九十人,由一名姓赵的果敢队长指挥。
此刻,瓮城内宛如人间地狱。箭矢早已耗尽,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满了小半个瓮城空间。赵队长和他残存的部下,还剩约四十余人,背靠着最后的工事——几辆被点燃的破烂大车和堆积的沙袋,结成了一个残破却依旧顽强的圆阵。
他们人人带伤,甲胄破裂,满脸血污,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长枪的枪杆因为反复捅刺而变得滑腻沾手,腰刀也砍出了无数缺口。但他们的眼神依旧凶狠,如同被困的狼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每一次挥刀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王有财和一干心腹文吏,就蜷缩在这个不断收缩的圆阵中央。这位襄城知县早已魂飞魄散,官帽不知丢在何处,头发散乱,价值不绸的官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血点和自己的呕吐物。他看着周围不断倒下的士卒,听着耳边兵器入肉的可怕闷响和垂死的呻吟,闻着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气味,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赵…赵队长…还能…还能守住吗?”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赵队长一刀劈翻一个试图翻过工事的叛军,头也不回,沙哑地吼道:“守不住也得守!王大人,趴低点!”
话音刚落,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冷箭“嗖”地擦着王有财的头顶飞过,钉在他身后的车板上,箭尾兀自颤抖。王有财“嗷”一嗓子,彻底崩溃,瘫软在地,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下来,发出绝望的呜咽:“出不去了…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就在这最后防线即将被彻底淹没的时刻,通往城内的街道方向,传来了不同于此处的、更加激烈且正在靠近的喊杀声!
“是韩哨官的旗号!他们来了!李总管也来了!”一个浑身是血、只剩独臂的什长指着那边,声嘶力竭地喊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只见韩猛那标志性的三角突击阵,如同一个血色的楔子,正顽强地、一寸寸地从敌潮中凿穿过来!虽然队伍规模明显缩小,伏牛帮的人更是稀稀拉拉,但核心的黑风寨甲士依然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战斗力,他们沉默地挥刀、刺枪,用敌人的尸体铺路。
王有财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爬爬地朝着那边伸手哭喊:“李总管!韩将军!救我!快救救下官啊!”
李二狗看到王有财还活着,心下稍安,强自镇定地吼道:“王大人撑住!韩哨官,快汇合!冲出去!”
两支残兵在瓮城入口处艰难汇合。韩猛目光扫过赵队长残部和王有财的狼狈相,没有任何废话,立刻接管指挥:“赵队长,带你的人并入后卫!甲士向前,开路!目标城门,杀!”
他重新整队,将王有财等文官和残存的伏牛帮人员裹在中间,以剩下的不足两百黑风寨甲士为拳头,再次向那扇洞开的、却仿佛远在天边的城门发起决死冲击。
然而,这最后的生路,已被叛军重兵堵塞。牛五爷、马三刀,甚至吴敬贤家的护院教头,都亲自督战,调集了最精锐的力量,层层叠叠地堵在通往城门的狭窄通道上。他们也知道,这是最后的关头!
“挡住他们!关门!快他妈关门!”牛五爷看着越来越近的突围队伍,急得跳脚,朝着城楼上声嘶力竭地怒吼。
城楼上,残余的叛军拼尽全力推动绞盘,沉重的城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开始缓缓向内闭合!那道生命的光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窄!
赵队长看着下方正拼死冲杀的同袍,又看看那即将合拢的城门,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仅存的右手举起卷刃的腰刀,对身边最后五六个伤痕累累的士卒吼道:“黑风寨!死战!”
这最后的几名勇士,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悍不畏死地撞向了操作绞盘的叛军人群,用牙齿,用头槌,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试图拖延那绞盘的转动。刀剑砍在他们早已破损的甲胄和血肉之躯上,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声响,血光不断迸现,他们一个个倒下,至死都圆睁着怒视敌人的双眼。
城门,依旧在不可逆转地闭合!门缝已不足一丈宽!
看着那迅速消失的生路,突围队伍中的众人,神色各异。
王有财彻底软倒,捶打着地面,放声嚎啕:“关上了!关上了!天亡我也!呜呜呜……”
李二狗脸上的镇定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连之前的恐惧都被冻结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城门轰然关闭,然后无数叛军狞笑着围拢上来……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他刚刚到手的财富和地位,都将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他甚至能感觉到裤裆里传来一阵湿热,但此刻连羞耻都顾不上了。
韩猛的心也沉入了无底深渊。纵然他和麾下勇士再善战,一旦被困在这瓮城之内,四面受敌,结局注定是力竭而亡。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准备下达最后决死反击的命令,能换一个是一个。
牛五爷和马三刀脸上则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狞笑,仿佛已经看到这群瓮中之鳖束手就擒的场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呜——嗡——”
低沉、苍凉而极具穿透力的牛角号声,如同从地底传来,猛然划破了襄城上空的喧嚣!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初始沉闷,旋即变得清晰可辨,那是密集如暴雨敲击大地般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城门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杆猩红的“吴”字将旗,率先刺破城门外浓重的暮色,紧接着,是如森林般密集竖起的长枪马槊,是奔腾如雷、甲胄鲜明的骑兵洪流!吴有名率领的五百黑风寨精骑,如同神兵天降,骤然出现在南门外!
“骑兵!是我们的骑兵!援军来了!” 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野火般在突围队伍中瞬间点燃,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城门外那些正在追杀溃散官兵和百姓的叛军,看到这支突然出现、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骑兵队伍,顿时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武器,如同没头苍蝇般向城内溃逃,哪里还顾得上关闭城门?
吴有名勒住战马,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混乱的城门洞和那仍在缓缓闭合的城门,判断着局势。他没有贸然命令全军冲入地形不利的城门洞。手中马刀向前一挥,声音冷峻:“第一队!前出接应!抢占城门,探明瓮城情况!”
“得令!”一名骁勇的队正大声应诺,一夹马腹,率领五十名最精锐的骑兵,如同离弦之箭,脱离本阵,冲向城门!
这五十骑,人马皆披轻甲,瞬间就冲到了城门洞下。雪亮的马刀挥舞起来,如同砍瓜切菜般,将那些惊惶失措、试图重新推动城门的叛军砍翻在地。铁蹄践踏着尸体和兵器,发出令人胆寒的碎裂声。
“李总管!韩哨官!快!快出城!” 带队队正朝着瓮城内奋力嘶喊。
这突如其来的强力援军,彻底扭转了濒临崩溃的局势!
“甲士断后!掩护李总管和王大人先走!” 韩猛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撼和喜悦中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残余的黑风寨甲士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和斗志,用身体和武器组成一道钢铁堤坝,死死顶住从两侧和后方疯狂涌来的敌人。李二狗和疤眼则奋力架起已经软成一滩烂泥、只知道呜呜哭泣的王有财,在几名下马骑兵的接应下,连拖带拽,连滚爬爬,拼命冲向那扇重新被夺回、象征着生还希望的门洞!
牛五爷和马三刀气得双目赤红,暴跳如雷,亲自挥刀想要冲上来做最后的阻拦。但面对严阵以待、士气大振的黑风寨甲士断后部队,以及城外那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起冲锋的骑兵主力,他们终究没敢豁出一切压上。
终于,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李二狗、韩猛、王有财以及最后仅存的残部,踉跄着、相互搀扶着,冲出了襄城南门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门洞,汇入了吴有名严阵以待的骑兵队列之中。
吴有名见接应目标已完成,毫不恋战,立刻下令:“全军听令!交替掩护,撤退!”
五百骑兵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护着这侥幸生还的、代表着黑风寨在襄城最后力量的种子,迅速脱离战场,消失在襄城外围愈发浓重的暮色与荒野之中。
寒风吹过南城门,卷起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吹拂着城头上牛五爷、马三刀等人铁青而狰狞的面孔,以及他们那不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襄城,暂时易主。但这场围绕它的争夺,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