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一月中旬,凛冬已至。北风如刀,刮过伏牛山的嶙峋山石,发出呜呜的尖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寨墙上的“明”字旗和“陈”字旗在寒风中猎猎狂舞,仿佛随时会被撕裂。然而,与天地间的肃杀不同,黑风寨内却蒸腾着一股躁动而炽热的人气。
范永斗送来的大批粮秣、布匹、铁料等物资堆积如山,极大地充盈了库房。孔林节带着几个识字的账房,指挥着后勤营的弟兄们日夜不停地清点、登记、入库,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带着忙碌而踏实的光彩。
赵老头蹲在仓库门口,吧嗒着旱烟袋,眯眼瞧着川流不息的人扛马拉,浑浊的老眼里难得有了笑意,喃喃道:“娘的,总算见了回头粮,这个冬天,能踏实些了。”尽管乱世中“踏实”二字奢侈,但手中有粮,心中终究不慌。
聚义堂内,粗大的牛油蜡烛驱散了窗外的阴霾,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陈远召集了所有核心头领,物资的充裕给了他更大的底气,也意味着更繁重的任务。
“孔先生,”陈远看向孔林节,语气郑重,“如今钱粮物资渐丰,如何管理、调配,使之发挥最大效用,不至浪费,不至分配不公,此事千头万绪,关乎山寨存续根基。你统筹后勤,心中可有章程?”
孔林节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碗,略一沉吟,便清晰回道:
“将军,属下与赵总管商议过,确有些浅见。其一,所有入库物资必须登记造册,分类存放,钥匙由专人分管,支取需有将军您或属下与赵总管共同签押的条子,做到账物相符,出入有据。其二,现有弟兄及家眷口粮,按定例发放,确保无虞。新募兵丁及后续流入人口,则需另立章程,按劳、按功分配,避免坐吃山空。其三,匠造处、练兵所需,优先保障,但亦需根据库存实情,由将军定下先后缓急次序。其四,可与襄城王有财暗中协调,将部分不易储存或山寨暂不需的物资,通过伏泰山货行变换为金银或急需之物。总之,开源节流,精细管理,方能持久。”
陈远听罢,满意地点点头:“先生思虑周详,就按此办理。老赵经验丰富,多帮衬着孔先生。后勤安稳,前方将士方能无后顾之忧。”赵老头在旁磕磕烟袋锅,瓮声道:“将军放心,老汉别的本事没有,盯着这些家当不让耗子嗑了,还行。”
安排完后勤,陈远目光转向军事,语气变得锐利:“周燧!” “末将在!”周燧立刻出列。 “予你一百老兵为基干,再拨付相应钱粮,即日起,以我‘忠义营’名义,大张旗鼓前往周边州县招募新兵!口号就是‘保境安民,共抗流贼’!”
陈远沉声道,“记住,声势要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是奉旨招安、为朝廷抵御李闯才招兵买马!但招来的人,心必须向着咱们黑风寨,各级军官必须由我们的老弟兄担任,练兵的章程,按孙大哥定的来!可能办到?”
周燧闻言大喜,这可是肥差更是要差,立刻抱拳朗声道:“将军放心!末将必不辱命!定将此事办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陈远又看向李二狗:“二狗!” “小的在!”李二狗连忙躬身。 “襄城这条线,必须抓牢。王有财那边,该打点的打点,该施压的施压。利用伏泰山货行和伏牛帮,给我不惜代价,大量收购铁料、药材、硝石硫磺、骡马,特别是那些有手艺的铁匠、木匠、郎中,只要愿意来,待遇从优,家人亦可接来安置!这件事,要快,要隐秘!” “明白!将军您就瞧好吧!”李二狗拍着胸脯保证。
最后,陈远看向孙铁骨和王虎:“孙大哥,王虎兄弟!” “在!”孙铁骨和王虎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新兵招募和装备打造要同步。匠造处那边,张铁臂要人给人,要料给料,全力开工!优先打造改良火铳和配套弹药,其次是刀枪铁甲。士卒操练一刻不得松懈,特别是新式火铳兵的阵列和轮射,要练成本能!你们多辛苦!” “份内之事!”孙铁骨言简意赅。王虎则咧嘴一笑:“将军放心,保证练出一群嗷嗷叫的小老虎!”
陈远的意图已无比清晰:所谓的“南下湖广”早已抛却。伏牛山是根,襄城是触角。借“奉旨招安”和“抵御李闯”的大旗,在这混乱的豫西之地,悄无声息地膨胀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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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北直隶京师,寒意更甚。紫禁城文华殿内,虽炉火熊熊,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面色苍白,眼圈深陷,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焦躁。他面前龙书案上,来自河南的告急文书堆叠如山,每一封都仿佛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呐喊。
“永宁陷落…宜阳被围…洛阳告急…流贼李自成声势滔天…饥民从者如流…”崇祯低声念着,声音沙哑,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废物!李仙风、李永福是干什么吃的!数万官军,竟挡不住一群乌合之众!”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不适,厉声道:“传旨,即刻召内阁、五府、六部堂官及科道言官,文华殿议事!”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重臣们屏息凝神,分列两旁,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冰。
崇祯直接将河南的紧急军情抛出。顿时,如同冰层炸裂,朝堂瞬间沸腾。
争论首先集中在如何应对李自成。兵部尚书陈新甲硬着头皮出班奏道:“陛下,臣已急令周边各省调兵援豫,并严令李仙风、李永福固守待援…”
话音未落,刑科给事中光时亨便厉声打断:“固守待援?李贼势大,援军何在?若洛阳有失,惊扰藩陵,孰之过欤?李尚书掌枢兵部,调度无方,致有今日之危,岂能推诿?”
陈新甲面红耳赤:“流寇之势,非一日之寒!河南天灾连年,民不聊生,方使李贼坐大!此乃天灾人祸,岂独兵部之过?”
工部侍郎刘宗周冷哼一声,出言道:“天灾固然有之,然人祸更烈!剿抚失策,官吏贪墨,将士不用命,岂非人祸?”
争吵迅速蔓延,话题很快引到了刚招安的陈远身上。
陈新甲似欲转移焦点,冷笑一声,对着御座躬身道:“陛下,臣近日听闻,刑部刘大人力主招安那伏牛山巨寇陈远,然其受抚后,盘踞旧巢,未尝南下半步,仅以虚文应付!刘大人此举,岂非养虎贻患?”
此时,刑部尚书刘泽深本人就在朝班之中,他闻言立刻出列,面色沉静,语气却不容置疑:“陈尚书此言谬矣!招安陈远,乃为朝廷分化贼势,缓急可用。如今李闯大举入豫,形势瞬息万变,陈远所部暂留伏牛山,扼守要冲,正可牵制流寇,使其不敢全力东进!此乃权宜之策,何来养虎之说?莫非陈尚书认为,此刻应逼其南下,让开通衢,任流寇占据伏牛山险地,方为妥当?”
陈新甲被噎了一下,怒道:“强词夺理!其分明是拥兵自重,观望风色!”
刘泽深毫不退让:“是否拥兵自重,当观其后效。至少其谢恩奏表已明言愿协防地方,拒闯贼于境外!反观陈尚书麾下李永福,实打实败于陈远,如今又节节败退,致使中原糜烂!若论责任,本兵何不自省?”
“你!”陈新甲气结。
双方支持者纷纷加入战团,互相攻讦,言词越来越激烈,从军事策略上升到人身攻击,党争之酷烈,暴露无遗。科道言官们更是唾沫横飞,殿内喧嚣如同市集。
“够了!”崇祯猛地一声怒吼,抓起一方镇纸狠狠砸在御案之上!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底下的一众大臣,手指颤抖,“朕叫你们来,是商议退敌救时之策!不是来听你们吵嚷攻讦的!国家危难至此,你们…你们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社稷!”
天威震怒,殿内瞬间死寂。所有大臣慌忙跪倒在地,口称“臣等万死”。
崇祯喘着粗气,目光如刀般先刺向陈新甲:“陈新甲!你身为本兵,总督天下兵马,却丧师失地,一筹莫展!如今闯贼肆虐,你无良策以对,反在此纠缠细枝末节,推诿塞责!朕要你这兵部尚书何用!”
陈新甲伏在地上,冷汗涔涔,颤声道:“臣…臣万死…”
骂完了陈新甲,崇祯余怒未消,又看向跪在前排,一直试图缩首减少存在感的当朝首辅薛国观。这位首辅大人以“温谨”着称,遇事鲜有主见,多以调和为主。
“薛国观!”崇祯直呼其名,“汝为元辅,朕之股肱!遇此危局,竟无一言建策,只会默然旁观,唯唯诺诺!朕要你这首辅,难道就是为了在朝堂上充作木偶吗?庸碌至此,岂不愧对朕望!”
薛国观被骂得体无完肤,只能连连叩首:“老臣昏聩无能,乞陛下息怒…老臣罪该万死…”心中却是一片悲凉与无奈。
见政敌被皇帝如此严厉申斥,刘泽深一派的官员心中暗喜。其他派系的人也难免有幸灾乐祸之色。
发泄一通后,崇祯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颓然坐下。骂归骂,问题终需解决。
短暂沉默后,户部尚书出列缓和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要。当务之急,仍是解河南之围。闯贼势大,非河南一地兵将能制。湖广左良玉部,近年来兵锋颇健,屡挫张献忠。现今张逆正被陕督杨嗣昌全力追剿,左部压力稍减,或可令其抽调精锐,火速北上入豫,驰援洛阳。左军久驻荆襄,距河南最近,旬日可至。”
兵部右侍郎紧接着补充:“李尚书所言极是。此举既可速解河南之困,亦可令左良玉就近节制那陈远的‘忠义营’。若陈远真心归顺,自当听从调遣,共抗闯贼;若其果有异心,左帅大军压境,亦可顺势而定之。可谓一举两得。”
跪在地上的陈新甲为了戴罪,也连忙附和:“陛下,二位大人所议甚是!左良玉确是不二人选!”
刘泽深微微皱眉,但知当前首要大敌是李自成,且皇帝意动,不便强硬反对,只得保持沉默。
崇祯沉吟片刻,觉得这似乎是眼下最可行的方案了。他看了一眼伏地不起的薛国观,没好气地问道:“薛先生以为如何?”
薛国观哪还敢有异议,连忙道:“老臣以为,此策甚妥,可解燃眉之急。”
“既如此,”崇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决断,“即刻拟旨,加封左良玉为‘平贼将军’,总督河南、湖广军务,令其速率精兵北上,入豫剿闯!河南各处官兵,包括陈远部,皆归其节制。若有不从,许其便宜行事!”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高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解决了河南军事,崇祯勉强振作精神,又问起其它方向:“辽东近日可有异动?杨嗣昌追剿张献忠,进展究竟如何?”
陈新甲赶忙禀报,无非是“东虏冬绥,关宁无事”、“杨督师调度得宜,张逆屡遭重创”等套话。崇祯听了,面无表情,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退朝之后,崇祯独自坐在御座上,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一道调令易下,可能否真解危局?左良玉是否听调?陈远又会作何反应?重重疑虑,如同殿外无尽的寒夜,包裹着他。而他绝不会想到,这道旨意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此刻的伏牛山,风雪暂歇。周燧已带人下山招兵,叮当的打铁声在校场和匠作坊此起彼伏。陈远站在寨墙之上,远眺北方阴沉的天际,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