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黑风寨。
寨子入口附近的景象,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极限”二字。原本预留的空地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如同野草般蔓延的简陋窝棚。这些窝棚大多是用树枝、破布、茅草胡乱搭建,低矮、潮湿、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寨墙之外,沿着崎岖的山坡,同样挤满了流民搭建的容身之所,远远望去,如同依附在山体上的巨大疮疤。
冲突的根源往往微不足道,却又致命。此刻,两拨人就为了一小块稍微干燥、能避开风口的位置推搡叫骂着。
“滚开!这旮旯是老子的!昨天就用石头圈好了!”一个满脸戾气的汉子挥舞着半截木棍,唾沫横飞。
“放屁!石头圈就算你的?这山是你家的?我娘病得快死了,就这块地能晒到点太阳!”对面一个搀扶着老妇的年轻人红着眼吼道,身后还有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孩子。
“病死关我屁事!滚!再不滚老子不客气了!”
“你敢!”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围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几个负责维持外围秩序的新兵营什长带着人艰难地挤进来,大声呵斥着“住手!不许打!”,但面对这种因生存空间和亲人病痛引发的激烈对抗,他们的喝止显得苍白无力。
“都给我住手!想造反吗?!”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喝响起。赵老头在两名亲兵和一个年轻文书的陪同下,拄着拐杖,分开拥挤的人群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冲突双方和周围麻木或幸灾乐祸的面孔。
那戾气汉子见是赵老头,气焰稍敛,但仍梗着脖子:“赵管事!您给评评理!这地方……”
“评什么理!”赵老头拐杖重重一顿地,泥水溅起,“寨子有寨子的难处!能收留你们活命,已是将军天大的恩德!每天那一碗粥,是寨子里几千口人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有力气在这儿抢地打架,没力气去后山砍几捆柴换点吃的?还是觉得新兵营的石头太轻了?!”
他目光转向那扶着老妇的年轻人,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娘病了?孝心可嘉,但抢地不是办法!小张,查一下,靠近西坡背风那块,我记得昨天有几户迁到新搭的窝棚区了,是不是空出个小角落?”
旁边年轻文书立刻翻动手中的简易木牍簿册:“回赵管事,西坡三号区边缘,确有一小块背风处空出来了,地方不大,但能避风,就是离取水点远些。”
“就那儿!带他们过去安顿!回头看看能不能匀点干的柴火给他们生火驱驱湿气!”赵老头一锤定音,又狠狠瞪向那戾气汉子,“你!立刻把你那些破石头搬走!天黑前把这地方给我平整出来!再敢生事,明天的粥就别领了!直接去新兵营扛石头,扛到死为止!”他最后环视全场,声音嘶哑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都听着!将军仁义,给大家一条活路!但这伏牛山就这么大!粮食就这么多!寨子里当兵的兄弟要打仗,要守寨,他们吃饱是应该的!你们家里吃不饱?那就去干活!修寨墙、挖陷阱、开荒种地、砍柴打猎!谁再敢为了巴掌大的地方闹事,扰乱寨子,休怪老头子不讲情面!直接赶下山,自生自灭!散了!”
在赵老头强硬手腕和文书高效配合下,冲突被强行压了下去。人群在呵斥和推搡中散开,戾气汉子悻悻去搬石头,年轻人一家则满怀感激和酸楚地跟着文书走向那遥远偏僻的新“家”。赵老头看着寨墙内外如同巨大蚁巢般拥挤不堪的景象,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汗臭、霉味和绝望的气息,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爬满了皱纹。这寨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每天一顿稀薄的粥,连当兵的家人也只能勉强果腹,却依然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流民。生存,在这里变得如此赤裸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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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内,气氛比外面的拥挤更加凝重。陈远看完了李二狗用密语写来的急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将信递给旁边的孙铁骨。
“将军,二狗那边…”孙铁骨接过信,快速扫过,脸色也变得严肃,“升官了?管仓大使?这…祸福难料啊!他担心得对,树大招风!襄城那条恶犬张泰,还有南阳知府,都不是善茬!他这位置,就是坐在火药桶上!”
陈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悬挂的简陋河南舆图前,手指点在南阳府的位置,沉默了片刻。厅内众人——孙铁骨、王二牛、赵老头、屠三疤——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赵老头拄着拐杖,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将军,粮是暂时有了,可这人…实在塞不下了!寨子里外都挤满了窝棚,每天为了一块能躺下的地方、一口干净水,打架斗殴就没停过!老汉我带着人四处扑火,嗓子都喊哑了!再收人,不用官兵来打,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孙铁骨接口道:“赵叔说得是。新兵营现在八百多人,操练起来场地都紧张。更麻烦的是,当兵的能吃饱,家里人却只能喝稀粥,眼巴巴看着,时间长了,难免心生怨怼,军心不稳啊!而且,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一旦发生疫病…”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明白。
王二牛也点头:“是啊将军,咱们的寨子就这么大,伏牛山深处虽然还能去,但离水源太远,防御也难布置。再收人,真没地方安置了。”
陈远听着众人的话,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深思:“大家的担忧,我都明白。人口,确实是眼下最大的瓶颈。二狗的信,也印证了这一点。”他扬了扬手中的密信抄本,“他刚当上管仓大使,就感觉如坐针毡,想弃官回来。他怕位置高了引人注意,暴露身份连累我们。”
“那将军的意思是?”孙铁骨问道。
“我的想法是,”陈远目光扫过众人,“让他继续当下去。”
“哦?”几人都有些意外。
陈远解释道:“二狗担心树大招风,没错。但他忽略了关键一点——他这个官是怎么来的?是捐纳出身!在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老爷眼里,他这种花钱买来的九品小官,跟高级点的吏员没什么区别!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张泰追查粮源,目标肯定是南阳府里真正有实权、能调动大批粮食的官员或大商贾。一个管仓大使,在他眼里顶多是条小鱼,甚至可能只是个预备好的替罪羊。郑元勋提拔他,是让他去填窟窿、顶雷的,不是重用他!”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对我们来说,这个位置反而比之前那个小书办更有价值!小书办只能看账,管仓大使却能接触到仓储调配、损耗核销的整个流程,甚至…能接触到一些处理陈粮、‘损耗’粮的‘门路’!只要二狗够低调,够谨慎,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战战兢兢、只想保住官位和脑袋的捐纳小官,反而能更好地藏在这潭浑水里!这个位置,不能轻易放弃!这是我们钉在南阳粮道上的一颗重要钉子!”
陈远看向众人:“大家觉得如何?”
赵老头捋着胡子,思索片刻,缓缓点头:“将军分析得在理。二狗这孩子机灵,只要他稳住,别冒头,这官帽子或许真能当个护身符,顺便摸到些有用的东西。”
孙铁骨也道:“是这个道理。与其让他慌慌张张跑回来,不如让他沉住气,在南阳府里继续当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好。”陈远见众人意见统一,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用同样的密语在信纸上飞快写道:“…官位虽微,利大于弊。谨记:一,低调隐忍,万事以保身为先,切莫争功冒进,自视为捐纳小吏,卑贱求存;二,深查账目流程,尤重陈粮处理‘门道’,为日后计;三,南阳线转入蛰伏,非生死攸关,暂停一切动作。此位乃天赐之机,务必坐稳!将军字。”
写完,吹干墨迹,封好。“吴铭!”守在门外的吴铭应声而入。“立刻用最快渠道,传回南阳给二狗!”
处理完李二狗的事,陈远的目光重新变得凝重:“山寨的困境,大家都看在眼里。停止收容新流民,势在必行!赵叔,这事还得辛苦您,带人把好寨门,严格登记造册现有人员。窝棚区也要尽量规划一下,避免冲突,卫生更要紧抓,防止疫病。”
“老汉明白!”赵老头应道。
“练兵是根本!”陈远看向孙铁骨,“新兵营八百人,光在寨子里练不行。孙大哥,你和王虎、二牛、吴铭商议一下,分批次带他们去后山深处拉练!构筑工事、山林作战、野外生存,强度要上去!要把他们从流民练成真正的兵,光有花架子不行,得见见山林的残酷!”
“末将遵命!正好借机熟悉伏牛山深处地形!”孙铁骨眼中精光一闪。
“还有当务之急!”陈远的声音带着紧迫感,“我们缺什么?缺铁!缺甲!缺弓弩!更缺火器!也缺能治伤救命的大夫和药材!光靠缴获和零星购买,杯水车薪!”
王二牛立刻道:“将军,这事交给我!我手下有几个兄弟机灵,对附近州府的匠市、医馆有些门路。我亲自带人去物色!铁匠、木匠,尤其是懂火器的匠户!还有有真本事的大夫!”
陈远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好言相请为上,许以重利、安顿家小亦可。但若遇身怀绝技却死活不肯来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绑!也要给我绑上山来!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人!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手尾!”
“绑?”王二牛脸上露出一丝错愕,但还是咬牙道:“末将明白!定会妥善行事!”
“哈哈哈!这活儿带劲!”屠三疤咧开嘴,但看到陈远凌厉的目光扫来,立刻收敛,瓮声瓮气地说:“将军放心,俺…俺听王哨长的,绝不敢乱来!”
“赵叔,”陈远最后看向赵老头,“山寨里腾块地方做匠作区。收集一切能找到的铁料、木料、皮革。药材也加紧储备,能买多少买多少,特别是金疮药和治伤病的。”
“老朽记下了。”赵老头应道。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而去。陈远独自留在厅中,望着山下灯火点点却拥挤不堪的景象,眉头深锁。片刻后,他沉声道:“大壮,叫‘夜枭’来见我。”
很快,一个身形瘦小、面容普通、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内阴影处,单膝跪地:“将军。”
陈远将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更小的蜡丸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立刻动身,想办法潜入襄城,将此物交到孔先生手中。告诉他,南阳粮道暂稳,但根基尚浅。襄城乃要地,请他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利用其谋略和人脉,设法筹措些伤药、治疫药材,若有可能,物色些可靠的工匠或大夫信息。一切以蛰伏隐匿为上,切莫冒险。”
“夜枭”双手接过蜡丸,贴身藏好,一言不发,再次无声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