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垮塌下来,将大地彻底淹没。连绵的雨水,如同老天爷无穷无尽的眼泪,冲刷着泥泞不堪的官道。伪装成“官军”的庞大运粮队伍,在风雨中艰难跋涉。沉重的车轮和马蹄在泥浆里反复碾压,留下深沟,旋即又被新的雨水填满、模糊。扮演官兵的汉子们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那身并不十分合体的号衣带来的威严,但湿透的衣甲紧贴着皮肤,冰冷沉重,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们的步伐略显拖沓。扮演民夫的则低着头,奋力推车牵马,沉默地对抗着风雨和脚下的泥泞。只有车轮碾过泥水的“咕噜”声、马蹄的“吧嗒”声、以及风雨的呼啸,构成了这支特殊队伍的行进乐章。
孙铁骨和王二牛走在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混在“官兵”队列里。孙铁骨身上的低阶军官号衣还算合身,他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些边军老油条的神态,肩膀微塌,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痞气。王二牛则显得有些紧绷,宽大的号衣让他动作略显僵硬,但他努力学着孙铁骨的样子,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雨幕笼罩的道路。
“老孙,”王二牛压低了声音,雨水顺着帽檐流进他嘴里,带着土腥味,“这身皮穿着,心里还是不踏实。”
“沉住气,”孙铁骨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低沉而带着一种经历过战阵的沙哑,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就当自己是押粮的丘八。少说话,多看。真遇着盘查,看我眼色。”
第二天下午,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锅底。队伍沿着官道拐过一道山梁,前方视线稍显开阔。忽然,王二牛眼神一凝,低声道:“前面有人!像是卡子!”
只见前方百步开外,官道被几块大石和砍倒的树干勉强堵住了一半。七八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歪戴毡帽的兵丁缩在一个临时搭起的草棚下避雨。棚外,一面残破的“李”字认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一个像是小旗官模样的汉子,裹着件半旧的皮甲,正百无聊赖地剔着牙,眼神懒散地瞟着路上稀少的行人。
孙铁骨瞳孔微缩,低喝道:“停!”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车马辚辚,在泥泞中陷得更深。扮演官兵的队员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或刀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扮演民夫的则更加畏缩地低下头。
那小旗官见这么庞大一支“官军”队伍停下,似乎也有些意外,剔牙的动作顿住了。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带着两个兵丁晃悠着走了过来,眼神在孙铁骨和王二牛身上扫来扫去,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哪部分的?运的什么?”小旗官声音拖得很长,带着一股子兵痞的油滑腔调,目光瞟向队伍中间那些覆盖着油布、印着模糊官印的粮车。
孙铁骨上前一步,脸上堆起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混杂着疲惫和不耐烦的假笑,抱拳道:“回这位总爷,小的们是南阳府衙征调的民壮,护送这批军粮往北面军前去的。”他刻意用“总爷”这种下级对上级的称呼,姿态放得很低,同时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份被油布包裹、有些湿漉漉的文书——那是李二狗提前在南阳府衙弄好的、货真价实的粮秣转运公文副本,上面盖着模糊却足以乱真的府衙印信。“这是府衙签发的路引文书,总爷您过目?”
那小旗官接过文书,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眼神却根本没在字上停留,反而在孙铁骨和王二牛身上打转,尤其在孙铁骨那身半旧的军官号衣上多停留了几秒:“南阳府的?看着面生啊。这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吧?兄弟们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苦差事……”他话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得给点好处。
就在这时,王二牛扮演的那个“队正”突然上前一步,粗声粗气地对着后面推车的一个“民夫”骂道:“磨蹭什么!没吃饭啊!把绳子勒紧点!这要是翻了车,耽误了军粮,老子扒了你的皮!”他作势要去踹那辆车的车轮,动作幅度很大,吸引了那小旗官的注意。
孙铁骨立刻会意,趁那小旗官目光被王二牛吸引的瞬间,飞快地从袖袋里摸出几小块碎银子,动作极其隐蔽地塞进那小旗官手里,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兵油子的笑容:“总爷辛苦!这点茶水钱,给兄弟们买碗热汤暖暖身子!实在是军情紧急,府衙催得紧,不敢耽搁太久。”
那小旗官只觉得手心一沉,硬邦邦的触感让他脸上的懒散瞬间消失了几分。他飞快地掂量了一下,又瞥了一眼那几块分量不轻的碎银,再看了看孙铁骨那身号衣和王二牛粗豪的做派,以及那份盖着印的公文,心中那点疑虑和敲竹杠的心思顿时去了大半。他随手将文书塞回给孙铁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府衙的差事啊!那是得赶紧!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盘查盘查,例行公事!行了,放行放行!”他回头朝草棚那边挥了挥手。
堵路的石头和树干被几个兵丁慢吞吞地挪开。孙铁骨抱拳:“谢总爷行方便!”随即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下级军官的粗豪:“都愣着干什么!赶紧走!耽误了时辰,军法伺候!”
队伍再次缓缓启动,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泞。王二牛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孙铁骨则依旧维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老兵油子神态,直到队伍完全通过关卡,将那几个兵痞远远甩在身后,他才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身官皮,关键时刻还真能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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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铅灰色的天空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几缕金红色的残阳挣扎着穿透云层,涂抹在伏牛山起伏的峰峦之上。黑风寨前蜿蜒的山道上,一支队伍正缓缓上行。
不再是潜行的鬼魅,也不是披着官皮的伪装。孙铁骨和王二牛走在最前面,两人都换回了自己的粗布短打,虽然依旧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眼中闪烁着完成使命的明亮光彩。在他们身后,是长长的驮马队和推着独轮车的队伍,车上覆盖的油布已经掀开,露出了里面鼓鼓囊囊、印着模糊官印的粮袋!沉甸甸的粮食,散发着谷物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山寨了望塔上的哨兵早已望见了归来的队伍,激动得扯开嗓子大吼:“回来了!孙头领和王哨长回来了!粮食!好多粮食!”
“粮车!是粮车!”
“运粮队回来了!”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冷水,整个黑风寨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多日的沉闷和焦虑被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彻底撕碎!
聚义厅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陈远第一个冲了出来,以及一脸凶悍的屠三疤!陈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期盼,他几步就抢到了山寨大门前,目光急切地在队伍中搜寻,最终定格在孙铁骨和王二牛身上,以及他们身后那连绵的粮车!
“孙大哥!二牛!”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将军!幸不辱命!三百石!一粒不少!”孙铁骨和王二牛同时抱拳,声音洪亮,带着胜利的宣告!
“好!好!好!”陈远连说三个好字,用力拍打着孙铁骨和王二牛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两人都晃了晃。他随即大步走向最近的粮车,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那粗糙厚实的粮袋,感受着里面沉甸甸的饱满颗粒,仿佛触摸到了生的希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新粮的清香,让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屠三疤咧着大嘴,一巴掌拍在王二牛的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哈哈!干得漂亮!老子就知道你们行!这下可不用再喝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了!”他兴奋地绕着粮车转圈,粗壮的手指戳戳这个袋子,摸摸那个袋子,如同在检阅战利品。
赵老头戳开一个粮袋,捻起一小撮金黄的粟米,仔细看了看成色,又放进嘴里嚼了嚼,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如同盛开的菊花:“好!好粮!陈是陈了点,可没大霉!能顶大用!能顶大用啊!”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更多的寨民如同潮水般涌来!妇人们眼中含着泪花,脸上却绽放出多日未见的笑容,她们不顾一切地扑向粮车,抚摸着粮袋,有的甚至抓起一把带着壳的粟米,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活下去的希望,激动地啜泣起来。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着:“有饭吃了!有白米饭吃了!”新兵营的年轻小伙子们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互相捶打着肩膀,看向孙铁骨和王二牛的眼神充满了崇敬。整个山寨入口处,人声鼎沸,欢呼声、笑闹声、喜极而泣声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两千多张面孔,此刻都被粮食的光芒照亮,驱散了饥饿的阴霾。
陈远站在喧嚣的中心,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充满希望的一幕,看着孙铁骨和王二牛疲惫却自豪的脸,看着赵老头如释重负的欣慰,看着孔林节手舞足蹈的激动,看着屠三疤咧着大嘴拍打粮袋,看着妇孺们捧着粮食喜极而泣……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充盈着他的胸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湿润,猛地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欢呼声渐渐平息,无数双充满喜悦和期待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兄弟们!姐妹们!”陈远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山谷间回荡,“粮,我们抢回来了!是孙铁骨、王二牛,还有所有参与行动的兄弟们,用命拼回来的!这三百石粮食,是我们黑风寨近两千口人活下去的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的脸:“但是,粮食来之不易!更需细水长流!赵叔!”
“老朽在!”赵老头连忙应声。
“粮食入库,严加看管!立刻按人头,重新核定每日配额!既要让大家吃饱,更要撑到下一季收成!任何人胆敢偷盗、浪费一粒粮食,军法从事!”陈远的声音斩钉截铁。
“是!将军放心!老头子我亲自盯着!”赵老头用力点头。
“孙大哥,二牛,还有所有运粮的兄弟们,”陈远转向孙铁骨和王二牛,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深深的感激,“辛苦了!先去好好歇息!今晚,加餐!让大伙都沾沾这新粮的喜气!”
“谢将军!”孙铁骨和王二牛以及身后的运粮队员们齐声吼道,声音洪亮,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更大的满足。
随着陈远的命令,人群在欢腾中开始有序地忙碌起来。青壮们喊着号子,开始将粮车上的粮食卸下,扛向早已清空的、加固过的寨中粮仓。妇孺们则被组织起来,开始准备今晚难得的“盛宴”——虽然只是多加了粮食的稠粥和一些腌菜,但在所有人眼中,这无异于珍馐美味。欢声笑语依旧在山寨上空回荡,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香气和新生的希望。伏牛山的深处,这个在饥饿边缘挣扎了许久的流民营寨,终于因为三百石来之不易的粮食,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陈远站在高处,望着夕阳下热火朝天、充满活力的山寨,望着远处莽莽群山,眼神深邃。粮荒暂解,南阳府那边,李二狗还在虎穴周旋……前路,依旧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