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深处,黑风寨聚义厅。粗大的松明火把噼啪燃烧,将陈远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随着火光摇曳,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他背对着厅内众人,手指正死死按在舆图上代表南阳府常平仓的那个墨点。厅内气氛沉凝,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赵老头吧嗒旱烟袋的轻微声响。一缕缕呛人的劣质烟味在空气中弥漫。
吴铭带回的消息,如同久旱甘霖,瞬间浇熄了聚义厅内弥漫的绝望焦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紧迫感与不容有失的决断。
赵老头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眯缝着眼,就着跳动的火光,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铜筹在粗糙的木板上飞快地划拉着数字。他脚边放着一堆代表不同粮食数量的干草结。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带着烟熏的沙哑,却异常沉稳:“将军,算清楚了。按吴铭带回的数目和李二狗那边能兜住的上限,三百石!这个数,分摊到霉变、鼠耗、仓储折损各名目上,尚在那些仓耗子历年‘惯例’之内,不会惊动上头。再多,窟窿就太大,补不上了。” 他干枯的手指捻起三个干草结,放在代表常平仓的木板一角。
“三百石……”陈远缓缓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手指在舆图上南阳府的位置重重一敲,“好!就是三百石!赵叔,辛苦。”他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吴铭,“吴铭,你带回的数目和二狗的计划,堪称完美!此计若成,二狗当记首功!”
吴铭抱拳,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明亮:“将军,二狗兄弟心思缜密,计划环环相扣。他言道,只需给他这三百石之数,他便能在账册上先行铺垫,再以从胡三尸身上搜出的银子打点上下,确保天衣无缝!动手时机,就在风雨无星之夜,由疤眼、泥鳅接应,自废弃水渠狗洞潜入偏仓,以霉粮替换好粮,人力运出!”
“风雨之夜,狗洞潜行,人力运粮……”陈远低声复述着关键点,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好一个李二狗!此计神鬼莫测!要的就是这等手段!”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肃然挺立的孙铁骨身上。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襄城那次,自己为救周燧,一怒之下几乎要亲自带兵强攻,若非王虎等人死命相救……一股冰冷的后怕悄然爬上脊背。他深吸一口气,将这股冲动死死压下。此计,必须交给最稳妥的人!
“孙大哥!”陈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末将在!”孙铁骨踏前一步,抱拳应诺,腰背挺直如松。
“此计关乎寨子存亡,不容半点闪失!你亲自带队!”陈远语速极快,带着决战的杀气,“即刻挑选五十名最精干、最沉得住气、口风最紧的老兄弟!要能钻洞爬渠,能扛粮负重,能一声不吭在烂泥地里趴半宿的硬骨头!由石头做你的副手!配短刀、绳索、油布、撬棍!轻装简行,分批秘密潜入南阳府城西!到了南阳,一切行动,听二狗调度!他是咱们在府衙里的眼睛和手!如何替换,如何运粮,何时动手,他比我们清楚!”
孙铁骨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燃烧的战意:“末将明白!定不负将军重托!必与二狗兄弟配合无间,将三百石粮食一粒不少地带出来!”
“好!”陈远目光转向王二牛,“王二牛!”
“属下在!”王二牛立刻应声上前。
“你统带本部哨兵,再抽调新兵营中身体强健、机灵可靠的共两百人!”陈远的手指在舆图上南阳府西面一片起伏的山林间划过,“于此地设立接应点!此处离南阳府城约三十里,靠近废弃水渠上游出口,地形隐蔽,有密林遮掩,远离官道!孙大哥他们将粮食从水渠地窖运出后,会走隐蔽小路送到这里!你的任务,就是确保接应点绝对安全!接收粮食后,立刻用准备好的驮马和独轮车,伪装成官军,将粮食运回寨子!记住,宁可慢,不可暴露!一粒米都不能丢在路上!”
王二牛神情一凛,用力抱拳:“属下遵令!必确保粮道通畅,颗粒归仓!”
陈远最后看向吴铭:“吴铭,你带回来的兄弟,立刻休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着的几个位置,“铁柱兄弟重伤未愈,新兵营操练和寨防,暂由几位老成队长共同负责,务必稳妥!让铁柱好生将养,告诉他,粮食很快就有!”
“是!”吴铭肃然应道。
赵老头磕了磕烟袋锅,慢悠悠地补充道:“粮草转运的支应,老头子我来盯着。王二牛那边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寨子里挤一挤,也要先紧着他们。”
“有劳赵叔!”陈远点头。
陈远深吸一口气,环视厅内每一张或凝重、或振奋、或杀气腾腾的脸庞,声音沉凝如铁:“此计,是二狗以身为饵,在龙潭虎穴中为我们挣来的活路!更是孙大哥、王二牛和众多兄弟提着脑袋去拼的险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行动代号——‘仓廪鬼影’!我要那南阳府常平仓的粮食,如同被鬼魅取走,神不知,鬼不觉!”
“遵令!”厅内众人齐声低吼,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得松明火焰都为之一晃。
“孙大哥,王二牛,即刻准备!一个时辰后,分头出发!”陈远最后下令,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南阳府的位置,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腐朽仓库深处,即将上演的无声暗战。这一次,他必须稳坐中军,信任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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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傍晚,南阳府城西,李二狗租住的小院。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和一股浓烈的霉烂味道。疤眼如同门神般守在紧闭的院门内侧,耳朵紧贴着门板。泥鳅则在院角,将最后几捆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破麻袋和几桶气味刺鼻的桐油小心地堆叠好,用破草席盖上。
李二狗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吏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目光不时瞟向紧闭的院门,脸上带着一丝计划即将展开的冷峻和期待。
“掌柜的,时辰快到了。”泥鳅低声道。
“嗯。”李二狗应了一声,眼神锐利。
话音刚落!
“笃-笃,笃…笃...笃,笃!”
熟悉的、节奏奇特的敲门声,再次在院门外响起!两短,三长,再一短!
疤眼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而无声地抽开门闩。
院门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站着三个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裹着一件沾满尘土的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当他微微抬头,露出半张饱经风霜、线条刚硬如岩石的脸庞,以及那双沉静如渊却又锐利如鹰的眼睛时,李二狗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孙铁骨到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眼神精悍的汉子,正是石头和另一个吴铭带来的老兄弟。
“老孙!可算到了!”李二狗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老兄弟间的熟稔和计划掌控者的沉稳,侧身让进,“进来!外面风大。”
孙铁骨一步跨入院内,斗篷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这破败的小院、堆放的霉烂麻袋、桐油桶,最后落在李二狗身上那件代表身份的吏服上。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有力:“二狗兄弟,将军令,此行听你安排。”
“自家兄弟,不说外道话。”李二狗摆摆手,将三人引入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孙铁骨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
“人都藏妥了?”李二狗直接问。
“妥了。”孙铁骨言简意赅,“石头带四十七个兄弟,分三批入城,都猫在城西几个流民窝里,不起眼。就等你发令。”
“好!”李二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走到墙角,掀开地砖,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啪地一声放在桌上,“银子在这。钱胖子那老饕餮,五十两!他手下两个管仓的斗级,各二十两!两个点验的仓丁,每人五两!石头兄弟辛苦跑一趟,务必塞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到时候把眼睛‘擦亮点’,嘴巴‘严实点’!这都是从胡三那死鬼身上刮出来的油水,正好用在这群蠹虫身上!” 他语速快而清晰,点明银钱来源,“账目这边,三百石的‘损耗’已经平摊到本月各仓霉变条目里,做得严丝合缝,挑不出毛病!”
他顿了顿,指着院角的霉粮和桐油:“替换的家伙事都备齐了,味儿够冲!动手就在明晚后半夜!天公作美,必有大雨!无星无月!”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孙铁骨,“你的人,明夜亥时初刻(晚九点),旧水渠上游‘歪脖子柳树’下,疤眼会带路!泥鳅在墙外接应,清理好狗洞!钥匙蜡模在他身上!你们进去后,只管闷头替换、装袋!后院偏仓,堆的都是快烂的陈谷子,没人稀罕!用桐油布裹紧,分多次,每次少量,从狗洞运到水渠地窖!泥鳅负责接应清点和转移!风雨声就是你们的号子!动作要快,手脚要轻!”
孙铁骨仔细听着,没有任何疑问。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银子布包,掂量了一下,点点头:“银子的事,石头去办,天亮前送到。霉粮够味儿,足以乱真。”他走到院角,捻起一小撮霉粮搓了搓,又闻了闻刺鼻的味道,确认无误。他抬头看向李二狗,目光沉稳而坚定:“明夜亥时,歪脖子柳树,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成!”李二狗伸出手,不是恭敬的握,而是老兄弟间那种带着力量感的对拳,砸在孙铁骨伸出的拳头上,“老孙,寨子里近两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就看明晚这一哆嗦了!”
孙铁骨拳头纹丝不动,回以同样沉稳的力量:“放心!一粒米都不会少!”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坚毅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有老兄弟间交付性命的信任和对计划无言的默契。南阳府常平仓的阴影里,“仓廪鬼影”行动,已然就绪。窗外,夜色如墨,风带着湿气和泥土的腥气,隐隐的闷雷自天边滚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即将倾盆而下,为这无声的偷天换日,奏响最完美的掩护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