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盛夏,闷热得如同蒸笼。连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山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蝉鸣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几分焦躁。崇祯十三年六月底的暑气,蒸腾着黑风寨里每一寸土地。寨墙上,赤膊的汉子们挥汗如雨,搬运着石块木料加固工事;校场上,新兵们顶着烈日笨拙地操练着队列,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空地上晾晒的野菜散发出特有的微涩气息,混杂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寨子的每个角落。五天的时光在紧张而充满希望的氛围中倏忽而过,然而陈远心中的那根弦,却因李二狗的消息迟迟未来而越绷越紧。
这天午后,聚义厅内门窗洞开,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闷热。陈远正与孙铁骨、王虎围着一张简陋的舆图,商议着新兵编伍的细节,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门外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忽然,一阵急促而疲惫的脚步声打破了厅内的沉闷。吴有名亲自引着一个满身尘土、脸色灰败却眼神精悍的汉子走了进来。汉子步履虚浮,显然是长途跋涉耗尽了体力,正是数日前被鹞子挑选出来、前往南阳府送信的“快脚”刘七。
“将军!李掌柜…有信了!”刘七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他顾不上行礼,颤抖着手从贴身内袋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微潮、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双手高高奉上。
陈远精神陡然一振,眼中的焦灼瞬间化为锐利。他一步上前接过竹筒,抽出腰间匕首,小心翼翼挑开封蜡。筒内一卷细薄纸张滑出,卷得极紧。孔林节也立刻凑近。陈远迅速展开纸卷,上面是用极细炭笔书写的蝇头小楷,字迹潦草,力透纸背,显露出写信人当时极度的急切:
> 将军钧鉴:
> 李文(二狗)叩首。卑职已得手,现为南阳府户科书办,专核豫南官军粮秣支用,尤重李永福所部及南阳府往来。此位虽卑,然消息灵通,府衙、行辕文书必经卑手。左良玉前锋已抵南阳府南六十里新野,兵锋甚锐,似有北上就粮或窥视豫中之意。李永福所部粮秣告急,行辕屡催南阳府,知府焦头烂额,恐生变故。
>
> **然有急情禀报!** 初入南阳时,曾遭牙行胡三(其人为引荐王典吏之中人)觊觎银两,率众夜劫客栈!幸赖疤眼、泥鳅兄弟死战,卑职等方得脱身,然疤眼重伤,银钱亦损。此獠已知卑职落脚,且疑心卑职身份(彼时慌乱中曾露黑风寨切口)。胡三乃地头蛇,与府衙胥吏多有勾结,耳目众多。其若不死,恐泄卑职行藏,更恐牵连永顺铺孙掌柜!此獠已成心腹大患,恳请将军速断!
>
> 南阳府暗流汹涌,卑职当谨小慎微,竭力打探。盼将军早定大计!
> 卑职李文 顿首再拜
陈远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字迹,当看到“胡三”和“恐泄行藏”几字时,眉头紧紧蹙起,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重重敲击了几下。他将纸条递给孙铁骨和王虎传阅。
“这个胡三…找死!”王虎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紧握的长枪枪尖无意识地点在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孙铁骨则更关注另一层,他捻着稀疏的胡须,沉声道:“李二狗这位置…确实紧要!能摸清李永福和左良玉的粮道虚实,价值千金!但这胡三,确是个天大的麻烦。南阳府的地头蛇盘根错节,他又知道了疤眼他们,还起了疑心,必须尽快拔掉,否则李二狗危矣,咱们在南阳的耳目就断了!”
陈远颔首,目光转向吴有名,厅内闷热的空气似乎因这即将发出的指令而凝滞:“有名,派去襄城、叶县联络周燧招兵的人回来了吗?情况如何?”
吴有名立刻回道:“回将军,刚收到鹞子从襄城传回的口信。周燧在叶县那边手脚极快,打着‘伏牛山陈将军招兵买马,管吃管住’的旗号,专挑那些快饿死的流民村落下手。叶县县令是个怕事的,只要不闹到城下,根本不管。周燧已经聚拢了三百多人,分了几批,正由咱们的老兄弟带着,走隐蔽山路往寨子这边送。最后一批约莫百余人,由周燧亲自押着,算日子,这两天就该到襄城地界了。襄城那边,鹞子也探明了,守备刘成栋手下兵不满三百,城防东、南两面多处坍塌,形同虚设。”
“好!”陈远心中稍定,周燧办事果然得力。他正欲下令让吴有名再派精干人手,务必确保最后这批新兵和周燧安全通过襄城地界,同时准备着手安排清除南阳胡三这个毒瘤。
轰隆——!
一声远比惊雷更刺耳的巨响,猛然炸裂在聚义厅外!
聚义厅厚重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衣衫几乎被撕成碎布条的汉子,如同破麻袋般踉跄着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厅堂中央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正是跟随周燧去叶县招兵的一个老兄弟,绰号“地老鼠”!他脸上纵横着数道深可见骨的鞭痕,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血缝,另一只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嘶声裂肺地哭喊:
“将军!不好了!周…周燧头领…被官军抓了!!”
“什么?!”陈远霍然起身,座椅被带得向后猛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厅内众人如遭雷击,瞬间死寂,只有地老鼠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门外热风灌入的呜呜声。
“在哪被抓的?襄城?!”吴有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是…是在襄城西边二十里的野猪林!”地老鼠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支撑,只能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哭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血,“本来…本来都绕过襄城了!眼看就要进山…不知怎么…林子里…突然冒出一队精骑!打着…打着‘襄城伯’的旗号!人不多,就五六十骑…可…可都是顶盔贯甲的悍卒!那马…那马冲起来像墙一样…咱们…咱们都是新招的流民,手无寸铁…根本挡不住啊!一个照面就散了…周头领…周头领为了掩护我们几个报信…被…被他们用套马索…活活拖下马…抓走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襄城伯?李国桢?!(正史中这个时间并不在襄城)”陈远脸色瞬间阴沉如铁,眼中寒芒暴射,仿佛要将空气冻结,“他怎么会出现在襄城?还恰好堵住了周燧?!”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散了厅内的闷热。
“听…听抓人的兵丁喊…”地老鼠努力回忆着,声音因恐惧而扭曲,“说…说是奉伯爷钧旨,擒拿勾结流寇、煽动民变的匪首周燧!还…还说周头领是…是‘陈逆’的心腹爪牙,抓了他,就能引出…引出将军您!!”
“引我出来?”陈远怒极反笑,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竹筒、舆图都跳了起来,“好个襄城伯!好大的狗胆!那襄城县令是个怕死鬼,怎么敢让他抓人?!”
“小的…小的逃出来时,隐约听那些骑兵叫嚣…是伯爷亲自下令,县令…县令管不着…”地老鼠的声音越来越弱。
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如同毒蛇般噬咬的担忧。周燧是他最早的班底之一,机敏忠心,招兵买马功劳极大,更是他倚重的心腹兄弟,绝不能有失!他目光如电,扫过桌上那封关于南阳胡三的密信,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襄城方向。南阳之事虽急,但周燧命悬一线,就在眼前!
“吴有名!”陈远的声音冰冷如铁,斩钉截铁,“南阳胡三之事,暂缓!你亲自带鹞子、石头,挑选最精干、熟悉襄城地形的兄弟,立刻出发!给我盯死襄城!摸清周燧被关在何处,守备如何!李国桢的兵藏在哪儿!一草一木都要看清!随时回报!”
“是!”吴有名眼神一凛,毫不迟疑,转身如风般冲出聚义厅。
“孙大哥,王虎!”陈远的目光扫过二人,带着决绝的战意,“点齐能战的老兄弟!披甲!备马!喂足草料!随时待命!”
“遵令!”孙铁骨和王虎抱拳,声如洪钟,眼中战火熊熊燃起。
“铁柱!”陈远看向门口闻声赶来的壮汉,“加紧寨防!所有岗哨加倍!新兵由可靠什长带着,继续加固工事,不得慌乱!敢有散布谣言者,军法从事!”
“好嘞!将军放心!交给我!”铁柱拍着厚实的胸脯,声震屋瓦。
陈远走到气息奄奄的地老鼠面前,蹲下身,沉声道:“你做得很好!下去好好疗伤!”他示意旁边的人将地老鼠小心扶起抬走。待厅中稍静,陈远再次转身,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死死钉向襄城方向,一股凛冽的杀意冲天而起:
“襄城伯…李国桢…你想引我出来?好!我陈远,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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