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栋狠狠一拳砸在帅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襄城大营带来的上好梨花木案几，硬是被他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帐内，几个千总、把总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浓重的失败气息。
“废物！一群废物！”郑嘉栋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嘶哑而暴怒，“整整一日！损兵折将近六百！竟拿不下一个被流民占据的破州城？！本将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左帅的脸，也被你们丢尽了！”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斗篷带起一股风，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最后定格在北门主攻方向的千总脸上：“三次！整整三次打上城头！为何又被轻易杀退？嗯？那些泥腿子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吗？！”
那千总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下：“将…将军息怒！非是兄弟们不卖命！实在是…实在是那些流贼凶悍异常！尤其那几个头目，着实能打！那使鬼头刀的黑大汉，简直是个杀神！还有那个使长枪的，枪法刁钻狠辣！还有…那豁口处一个使厚背砍刀的莽汉，力大无穷，兄弟们近不得身啊！加上城上滚木礌石、金汁沸油泼得凶猛…兄弟们…兄弟们实在顶不住啊！”
“顶不住？！”郑嘉栋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火盆，炭火飞溅，“借口！都是借口！分明是轻敌懈怠！被一群饿殍杀破了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沸腾的怒火。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左帅的军令如同悬顶之剑。三日之期已过一日，再拿不下禹州，他郑嘉栋的项上人头恐怕也保不住。
“都听好了！”郑嘉栋的声音冷得像冰，“明日！本将要看到禹州城头插上我‘郑’字大旗！不计代价！卯时三刻，四面同时进攻！东、西、南三门，以佯攻为主，声势要大，牵制贼寇兵力！北门——主攻！集中所有云梯、盾车、精锐，给本将不计伤亡地猛攻！尤其是那两处豁口！本将亲自督战！后退一步者，斩！临阵脱逃者，斩！畏缩不前者，斩！”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诺，心头却都沉甸甸的。他们知道，明日将是一场真正的血雨腥风。
郑嘉栋的目光扫过帐下，最终落在一个身材敦实、面容粗犷、左脸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身上。“赵铁熊！”
“末将在！”那汉子踏前一步，抱拳应道，声如洪钟。他未着华丽铠甲，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边军旧棉甲，但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剽悍沉稳的气势扑面而来。他是郑嘉栋麾下最得力的心腹千总，出身宣府边军，在辽东与建虏真刀真枪拼杀过，身上大小伤疤十余处，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卒。因其悍勇如熊，又姓赵，故得诨名“铁熊”。
“明日北门主攻，你亲率本部锐士，担任先登！”郑嘉栋盯着他，一字一顿，“本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午时之前，必须给本将在城头站稳脚跟！打开缺口！若能擒杀贼首，本将亲自为你向朝廷请功！”
赵铁熊眼中凶光一闪，脸上那道刀疤似乎都活了过来，狰狞地扭动了一下：“将军放心！末将定将那贼首的脑袋，提来见您！若拿不下城头，末将提头来见！”他声音里透着野兽般的嗜血和绝对的自信。一群刚拿起武器的流民？在他这百战老卒眼中，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
天刚蒙蒙亮，比昨日更加低沉密集的战鼓声便如同滚雷般炸响！官军营寨辕门大开，旌旗招展，刀枪如林！这一次，官军如同倾巢而出的蚁群，分成四股巨大的洪流，呐喊着，咆哮着，朝着禹州四门同时涌来！声势惊天动地！
冰冷的铁盔压着眉骨，粗粝的甲叶摩擦着内衬的棉衣。赵铁熊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亢奋感在四肢百骸奔涌。他紧了紧手中的厚背斩马刀——这是他在辽东砍下第一个建虏白甲兵头颅后缴获的，刀身厚重，刃口闪着幽蓝的寒光，不知痛饮过多少鞑子的血。今日，该尝尝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贼血了！
“跟上！都他娘的跟上！”赵铁熊低吼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五百名锐士耳中。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老兄弟，多是边军出身，眼神里没有新兵的恐惧，只有狼一样的凶狠和冷漠。他们簇拥在几辆加固过的盾车后面，随着大队人流，沉默而迅猛地扑向北门城墙，目标直指那两处该死的豁口！
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城头泼下，叮叮当当地射在盾车上、盾牌上。身边不断有推车的辅兵或民夫中箭倒下，发出凄厉的惨叫。赵铁熊眼皮都没眨一下。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踩着尸体过去就是了！
“李二毛！王老蔫！”赵铁熊头也不回地低吼。
“头儿！”两个同样穿着旧棉甲、手持旁牌的汉子闷声应道。
“待会儿梯子一架稳，你俩先上！给老子把垛口那俩放箭的猢狲剁了！”赵铁熊盯着城头两个探出身子射箭的守军身影，眼中寒光闪烁。
“明白！”两人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
“张驴儿！”
“在！”
“带几个臂力好的，火油罐备着！看到滚木礌石往下砸的地方，就给老子扔过去！烧死他们！”
“是！”
“其余人，跟紧老子！刀出鞘！梯子一靠稳，就往上冲！别停！停下就是个死！”赵铁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登了城，见人就砍！一个不留！”
“吼！”身后的锐士们发出低沉的应和。
终于，盾车顶着稀疏的箭雨和零星的礌石，冲到了护城壕边——那里昨日已被尸体和土袋填出了数条通道。巨大的云梯再次被架起，带着沉重的闷响，狠狠砸在城墙和豁口处！
“上！”赵铁熊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李二毛和王老蔫如同离弦之箭，口衔短刀，一手持旁牌护住头胸，一手抓着梯子，手脚并用，灵巧得如同猿猴般向上窜去！城头的箭矢和碎石噼里啪啦砸在旁牌上，却无法阻挡他们分毫！
“杀！”两人几乎同时跃上垛口！旁牌猛地向两边撞开，荡开刺来的长矛，手中的短刀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了那两个弓箭手的咽喉！鲜血狂喷！
缺口被撕开了！
“跟我上！”赵铁熊看得真切，怒吼一声，一手持斩马刀，一手抓住云梯，巨大的力量爆发，几步就窜了上去！身后，张驴儿带着几个兄弟紧随其后，将点燃的火油罐奋力掷向城墙内侧堆放滚木礌石的地方！
“轰！”火焰腾起，瞬间引燃了堆积的木料和几口金汁大锅！恶臭和浓烟弥漫开来，城头一阵混乱！
赵铁熊稳稳落在城头，斩马刀带着凄厉的呜咽横扫而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闪过，两名挺矛刺来的守军连人带矛被拦腰斩断！鲜血内脏泼洒一地！他如同闯入羊群的猛虎，斩马刀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雨残肢！普通的流民兵在他面前，根本走不过一个照面！他身后的锐士也纷纷登城，结成小型战阵，凶悍地扩大着突破口！
（妈的，这梯子真他娘的滑！）王老蔫心里骂着，嘴里死死咬着刀背，腥咸的铁锈味混着汗水流进喉咙。旁牌上“咚咚”的闷响就没停过，震得他手臂发麻。他不敢往下看，下面全是攒动的人头和惨叫。冲！只能往上冲！跟着赵头儿才有活路！
终于摸到垛口了！旁边李二毛那小子动作真快！王老蔫学着李二毛的样子，用旁牌狠狠撞开刺来的矛尖，身子一矮就滚了上去！眼前一个流贼兵正张着嘴，惊恐地看着他，手里还举着块石头。王老蔫想都没想，反手一刀就捅进了那人的肚子！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脸！他拔出刀，一脚把还在抽搐的尸体踹下城去。城头上乱成一团，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喊杀声。他看到赵头儿那把斩马刀像割草一样砍翻了好几个流贼，真他娘的猛！他喘着粗气，握紧刀，跟着旁边的兄弟，嚎叫着冲向一群拿着锄头扁担、吓得瑟瑟发抖的民夫…
张驴儿个子矮，力气却大得惊人。他最后一个爬上梯子，背上还挂着两个灌满火油、封着口的皮囊。城头的风带着血腥和焦糊味，呛得他直咳嗽。他看到赵头儿和李二毛他们已经杀进去了，城头一片混乱。他飞快地解下一个皮囊，掏出火折子晃着，凑近囊口浸了油的布条。
“呼！”火焰腾起！
“去你娘的！”张驴儿低吼一声，抡圆了胳膊，将那燃烧的火油囊奋力掷向城墙内侧一处堆着好多滚木和几口大锅的地方！
“轰！”火油四溅！火焰瞬间吞噬了滚木，引燃了旁边一口大锅下堆积的柴火！火星子甚至溅到了锅里翻滚的黄绿色粘稠液体上，发出“滋啦”的怪响，一股更浓烈、更恶心的臭气弥漫开来！周围的流贼和民夫顿时炸了锅，尖叫着四散躲避！
“成了！”张驴儿心中一喜，刚想解下第二个皮囊，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寒光！
“小心！”旁边一个兄弟的惊呼刚出口！
一支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狠狠钉进了张驴儿的脖颈侧面！他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火折子和皮囊掉落在地。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张着嘴，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前迅速被血色和黑暗笼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从高高的城墙上栽落下去…最后的意识里，是赵头儿挥舞斩马刀的模糊身影…
赵铁熊在城头左冲右突，斩马刀下亡魂已不下十数！他带领的锐士如同楔子，死死钉在了北门左侧的城墙上，并且还在缓慢地扩大战果！守军被这伙凶悍的官军杀得节节后退，阵型开始松动！
“赵铁熊！好样的！”城下，郑嘉栋在帅旗下看得真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狞笑，厉声催促道，“加把劲！给本将彻底打开缺口！杀光他们！”
赵铁熊听到主将的催促，精神一振，斩马刀指向一处守军抵抗尤为激烈的地方，那里一个身高异于常人、如同铁塔般的巨汉，挥舞着一把门板似的厚背砍刀，正疯狂地劈砍着试图靠近的官军，他身边已经倒下了七八具尸体！
“随我杀！宰了那个大个子！”赵铁熊眼中凶光毕露，舔了舔溅到唇边的鲜血，如同嗜血的野兽，带着身边最悍勇的七八个亲随，如同一柄尖刀，狠狠扑向孙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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