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心中冷笑:并入左良玉部?那和并入李永福部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个更强势、更跋扈的主子当炮灰罢了!他要的是自主权,是独立发展的空间!
不过,现在还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他的核心策略就是——拖!用尽一切办法,拖到李自成出山,拖到官军粮尽!
陈远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和“心动”的神色,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左将军威名,如雷贯耳!虎踞湖广,威震群贼!若能得左帅庇护,自是草民与兄弟们梦寐以求的出路!大人如此安排,真真是解了草民心头大患!”
他先是一顶高帽送过去,表达“满意”。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脸上又堆满了“忧虑”和“急切”,仿佛突然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情:
“只是…大人!草民眼下尚有一件燃眉之急,关乎兄弟性命,恳请大人务必援手!否则…否则草民实在无心也无力安排整编事宜啊!” 他再次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何事如此紧要?”
刘泽深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不耐,但面上依旧维持着耐心。
“大人!草民有一结义兄弟,名唤李二狗!此人忠义可靠,乃是草民的心腹臂膀!”
陈远声音带着真切的焦急,“前些日子,草民派他前往南阳府,为寨中数千口人采买些过冬的盐铁布匹等必需之物。不料南阳知府郑元勋郑大人,竟以通匪之名,将二狗兄弟一行数人悉数拿下,如今关押在南阳府大牢!草民多方打探,听说郑知府震怒,已判了斩监候,只待秋后…就要问斩了!”
陈远这时候只能找个好听些的理由,即使刘大人可能知道怎么回事。
陈远说到此处,声音哽咽,目眦欲裂,“二狗兄弟与我情同手足,数次救我于危难!若因草民之过,累他身首异处,草民百死莫赎!也无颜面对寨中众兄弟啊!恳请大人开恩!救救二狗兄弟!若能救出二狗,草民必当竭尽全力,说服寨中所有兄弟,尽快、妥善地完成整编事宜,绝不敢再有半分拖延!”
他将“救李二狗”和“完成整编”强行而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给自己争取时间。营救、交接、路途往返,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
刘泽深闻言,心中的不耐反而消散了一些,甚至有一丝轻松。原来是这事!他早就通过自己在河南官场的关系网,得知南阳知府郑元勋抓了黑风寨的重要人物。
他预料到陈远会提,也早有准备。此刻陈远主动提出,并将之作为整编的前提,虽然有些要挟意味,但也算给了他一个台阶和掌控进度的抓手。
他捋须一笑,显得成竹在胸,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陈将军勿忧。此事老夫已听其提及。南阳知府郑元勋禀报说抓获了黑风寨的探子头目。当时老夫便言明,此人与朝廷招抚大计密切相关,责令其务必妥善看管,不得擅自处置!”
他看着陈远瞬间亮起的眼睛,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夫今日便可再修书一封,加盖钦差关防,命南阳府即刻放人!你且宽心,本官保证,不日你那李二狗兄弟,必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黑风寨!”
“谢大人!谢大人天恩!大人救命之恩,草民与二狗兄弟永世不忘!”
陈远“激动”得几乎要再次跪下,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成了!又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他心中快速盘算:信使去南阳需要时间,郑元勋放人需要时间,李二狗回来也需要时间…这期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变得异常“融洽”。陈远“虚心”请教“为官之道”、“治军之要”,姿态放得极低。刘泽深也“语重心长”地教导了几句“忠君爱国”、“谨守本分”的道理,颇有几分栽培后进的意思。
曹化淳则在一旁偶尔插话,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目光在陈远和刘泽深之间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林节侍立在陈远身后,趁着倒水的间隙,用只有陈远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说道:
“将军,刚得山下暗线密报,商洛山那边似有大队人马暗中集结的迹象…李闯…恐将有大动作。”
陈远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随即恢复如常,心中更加笃定。时间,站在他这边!
不知不觉,日头已近中天。陈远热情地挽留两位钦差用些山寨的“粗茶淡饭”。刘泽深以“皇命在身,不便久留,需尽快回京复命”为由,客气而坚决地婉拒了。曹化淳也笑眯眯地表示宫中规矩多,不便在外用膳。陈远也不再强求,恭恭敬敬地将二人送至一线天谷口,一路殷勤备至,礼数周全。
看着钦差仪仗在五百官军精锐的严密护卫下,缓缓驶入幽暗的谷道,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陈远脸上那谦卑、热切、感激涕零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和锐利如刀的目光。山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襟,猎猎作响。
“远哥!”
憋了一肚子疑问和不满的陈铁柱第一个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嚷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咱们…咱们真就诏安了?真要听那鸟皇帝的话,把兄弟们拆散了,送到别人手底下当牛做马、当替死鬼?俺…俺这心里不痛快!” 孙铁骨、王虎、孔林节、赵老头等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陈远脸上,充满了疑虑、不解和一丝不甘。
陈远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狡黠的弧度,眼中闪烁着如同老狐般的光芒:
“诏安?当然要诏安!这个朝廷赐予的‘忠义营参将’名头,这块御赐的腰牌,” 他掂了掂手中刚刚刘泽深“代表朝廷”临时授予他,以示安抚的铜腰牌,“可是块金光闪闪的护身符!有了它,咱们在这河南地界行事,就名正言顺多了!无论是买粮、募兵,还是…做别的,都方便!至于整编…哼!” 他冷哼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怎么可能!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拖!给老子使劲拖!”
他环视着心腹兄弟们,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一丝野心的火焰:
“你们以为李永福那五千张嘴,还能在这伏牛山脚下耗多久?河南巡抚郑崇俭承诺的粮草,据说在后方筹集了不下万石!可真正运到李永福军前的,连一半都不到!那些不见了的粮草,进了谁的腰包?南阳的郑元勋?开封的某些人?还是…京里的某些大人物?李永福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比咱们更耗不起!他的兵,已经开始喝稀粥了!” 他指向山下官军营盘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山峦看到那日渐萧索的景象,“只要咱们不公开扯旗造反,继续顶着这个‘奉旨招安’的名头,李永福就师出无名!他敢动刀兵,就是破坏招抚大计,就是打刘泽深和皇帝的脸!这个罪名,他担不起!等他粮草耗尽,军心涣散,士卒怨声载道之时,不退也得退!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以拖待变,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咱们就干等着?等李二狗兄弟回来?”王虎追问道,眼神急切。
“等!当然要等!”陈远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二狗兄弟是咱们的生死兄弟,更是寨子在南阳的眼睛和耳朵!他掌握着重要的线报和人脉!必须救!这也是咱们拖下去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孔先生!”
孔林节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将军!属下在!”
“你立刻去办两件事。”陈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第一,挑选一批老弱病残和部分心思浮动、早就想下山的流民,每人发五斤…不,三斤麦子,告诉他们,朝廷招安了,山寨要解散了,让他们自谋生路去。记住,要‘无意间’透露给几个咱们掌握的官军探子知道,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些人背着粮食、拖家带口、哭哭啼啼离开山寨的场景!动静可以稍微大一点,务必让李永福和刘泽深信以为真,咱们在‘认真遣散部众’!明白吗?” 孔林节眼中精光爆射,立刻领会了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精髓,用力点头:“将军放心!属下明白!必办得妥妥当当,让官军的眼线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陈远目光变得锐利,“动用我们在南阳府的关系,盯紧大牢!一旦二狗兄弟被放出,立刻接应!确保他毫发无损、安全隐秘地回到山寨!路上绝不能出任何岔子!此事,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
“是!属下立刻去办!”孔林节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寨门内。
一旁的孙铁骨看着陈远这一系列冷静、精准甚至带着几分阴险的布置,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抚掌赞叹,眼中满是叹服:
“将军此计…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虚与委蛇,以拖待变,示敌以弱,暗蓄锋芒!高!实在是高!那刘大人和曹公公,久历宦海,怕也是被将军这‘情真意切’、‘影帝’般的演技给骗得晕头转向了吧?” 他回想起陈远为刘泽深牵马时那“卑微”的姿态,声泪俱下时的“悲愤”,谈及福王时的“恐惧”,以及索要李二狗时的“兄弟情深”,实在忍不住,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王虎也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山谷:“哈哈哈!远哥,绝了!真的绝了!你刚才哭诉家乡惨状那段,鼻涕泡都快出来了!还有说到福王要杀咱们时那害怕的样子…啧啧,俺要不是知道你的本事,都差点信了!比城里天香楼的头牌花旦演得还像!这朝廷的官儿,就该让你去当!”
陈铁柱挠着头,嘿嘿傻笑:“俺就知道远哥肯定有主意!那帮狗官,花花肠子再多,也玩不过远哥!想收编咱们?下辈子吧!”
陈远看着开怀大笑、卸下心头重负的兄弟们,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放松,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野心的畅快笑意。他望向西北方,那是商洛群山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壑。
“好了,都别傻乐了。”陈远收敛笑容,正色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力,“戏演完了,该干正事了。铁骨!”
“在!”
“立刻去谷口壁垒!官军虽然暂时退去,但威慑营盘还在!给我把眼睛瞪大!耳朵竖起来!弓弩火铳都给我检查好!一只苍蝇也别想悄无声息地飞进来!告诉他们,咱们现在可是‘奉旨招安’的官军了,更要守好自家的门户!”
“得令!”孙铁骨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虎子!”
“在呢远哥!”
“带人去,把刚到手的那两百石粮食,一粒不少地给我搬进仓库!仔细查验,别让人掺了沙子石头!清点清楚,入账!这可是咱们的‘买命钱’和过冬的底气!”
“好嘞!包在俺身上!”王虎兴奋地搓着手,招呼着一队精壮汉子朝谷口粮车跑去。
“铁柱!”
“远哥!俺干啥?”陈铁柱挺起胸膛。
“约束好你手下的兄弟!还有寨子里所有人!这段时间,都给我把尾巴夹紧了!不许下山惹事,不许跟官军的人起冲突,喝酒不许闹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老子捅娄子,军法无情!记住,咱们现在,可是‘朝廷命官’了!要有‘官军’的样子!” 陈远特意在“朝廷命官”和“官军的样子”上加重了语气。
“明白!俺这就去传令!谁敢炸刺,俺拧掉他脑袋!”陈铁柱瓮声应道,也风风火火地去了。
深秋的山风卷过谷口,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枯叶的萧索。陈远独自站在高处,望着钦差远去的方向,又望了望西北商洛群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山下那片代表官军威慑的营盘篝火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映照着这纷乱的山河。
一场由西北而来的、足以席卷天下的风暴正在疯狂酝酿,其先兆的闷雷已隐隐可闻。而他,已经在这风暴的前夜,为自己和黑风寨,巧妙地争取到了一块看似脆弱却至关重要的立足之地——一个朝廷认可的“身份”。接下来,就是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与各方势力的倾轧撕扯中,小心翼翼地维护这块立足之地,并悄无声息地将它筑成自己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固堡垒。生存与发展,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容不得半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