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深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崇祯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造反本能的厌恶与杀意,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或许是想起了奏章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灾情描述。
“荒谬绝伦!”
陈新甲身后,一位身着蟒袍的勋贵武臣忍不住厉声驳斥,他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位佥事,与福王府关系匪浅,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蛮横:
“刘尚书此言大谬!没吃的就可以攻打州城?就可以杀官造反?就可以劫掠藩王贡品?这是哪门子的圣贤道理?!官府开仓施粥,已是仁至义尽!饿死是天命,是气数!造反?那就是十恶不赦!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更何况,他们抢的是福王殿下进献陛下的贡品!是给神宗显皇帝陵寝用的金丝楠木!这不仅是谋反,更是亵渎先帝陵寝!其罪当诛!万死难赎!还有什么可说的?!对这种丧心病狂的反贼,就该雷霆镇压,犁庭扫穴,斩草除根!将其首级悬于旗杆,以儆效尤!否则,纲常何在?法度何存?!”
“对!侯佥事所言极是!谋逆大罪,岂容开脱?”
“此风绝不可长!否则天下效仿,国将不国!”
“刘尚书莫不是读书读迂了?竟为反贼张目!”
立刻有几位陈新甲一派的官员和勋贵纷纷附和,声浪顿起,矛头直指刘泽深。
面对汹汹指责,刘泽深须发微颤,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踏前一步,凛然不惧地迎着那些或愤怒或讥讽的目光,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激愤与凛然正气:
“天命?气数?好一个‘天命气数’!侯大人,诸位喊打喊杀的大人!你们锦衣玉食,高居庙堂,可知饿殍遍野是何等惨状?可知易子而食是何等人间地狱?!
官府施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是尔等这般高高在上、视民命如草芥的态度,才逼得一个又一个活不下去的良善百姓揭竿而起!如今这煌煌大明,烽烟四起,流寇遍地!
李自成、张献忠,哪个最初不是被苛政、被天灾、被官吏豪强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你们除了喊打喊杀,可曾想过为何越剿越多?为何野火烧不尽?!”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殿外那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戳破这金碧辉煌暖阁内虚假的平静,让皇帝听听那四野的哀嚎:
“这陈远,与张献忠、李自成之辈,岂能一概而论?!他是读过圣贤书的生员!他心中尚有‘忠恕仁孝’之道!他劫掠只为活命,攻城只为夺粮!他约束部众,不伤无辜百姓!这证明什么?证明此子心中尚有是非廉耻,尚有敬畏之心!证明他非天生反骨,而是被这吃人的世道,被这遍地饿殍的惨景,生生逼反的!
此等人物,若一味剿杀,不过是将其彻底推向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使其成为另一个更难缠、更仇视朝廷的巨寇!而若能审时度势,予以招抚,赦其前罪,晓以大义,允其戴罪立功,则不仅可立解黑风寨之患,免却一场刀兵,更可抽回李永福大军,全力应对河南遍地饥民及李自成死灰复燃之危!
此乃釜底抽薪,事半功倍!更能昭示陛下如天之仁,海纳百川之胸襟!让天下那些尚在观望、尚有良知的‘陈远’们看到一条生路!此乃一举三得!上利国家安定,下解生民倒悬!陛下!老臣泣血恳请陛下三思啊!!”
刘泽深这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带着老臣的赤诚、对时局的深刻洞察与对黎民苍生的悲悯。他身后几位清流官员如李待问等,也纷纷躬身,声音恳切地附和:
“刘尚书老成谋国!招抚之策,实为当前上计!”
“分化瓦解,剿抚并用,方为制贼正道!一味剿杀,恐激生大变!”
“陛下圣明烛照!请纳刘尚书忠言!”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
陈新甲脸色铁青,须发皆张,厉声打断,针锋相对:
“招安?招安一个劫掠贡品、亵渎皇陵的逆贼?!刘尚书!你口口声声说其心中有是非、有敬畏?那他劫掠福王贡品时,敬畏何在?!攻打禹州时,是非何在?!
此等狂悖无行、目无君父之徒,读再多圣贤书也是伪饰!其行径,比之张献忠、李自成更甚!至少那二贼尚不敢明火执仗劫掠藩王贡品,尤其是皇陵木料!此獠不诛,何以正国法?!何以安宗藩之心?!何以震慑天下?!陛下!”
陈新甲转向崇祯,声音激昂,带着为皇家尊严而战的姿态:
“若招安此獠,则朝廷威仪扫地!皇家颜面何存?福王殿下将如何看待朝廷?天下藩王勋贵又将作何感想?!这岂不是告诉那些心怀叵测之徒:
只要够狠,连皇家的东西都抢得,朝廷不仅不追究,还要招安封官?!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纲纪崩坏,就在眼前!臣请陛下,严旨李永福,务必克期剿灭,擒杀贼酋,夺回贡品!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陈部堂!”
刘泽深须发戟张,毫不退让,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福王殿下之怒,臣等岂能不知?然国事为重!社稷为重!若因一时意气,顾全藩王颜面而一味剿杀,致使河南战事迁延,流民恐慌四散,或更甚者,将陈远逼得铤而走险,与商洛山中李自成残部合流!那时局面,岂是一个福王殿下的颜面能挽回的?!孰轻孰重?!至于皇家威严、朝廷脸面——”
刘泽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毫无畏惧地望向龙椅上面沉如水的崇祯:
“陛下!若朝廷能赦免一个劫掠了藩王贡品的反贼头目,并使其幡然悔悟,归顺朝廷,为陛下效力!这恰恰彰显了陛下您超越常人的心胸气度!如天之广!如海之深!彰显了朝廷包容四海、泽被苍生的宏大气象!
这比杀一万个陈远,更能震慑那些心怀怨望的流民,更能让天下人感佩陛下的圣德仁心!更能让那些走投无路者放下刀枪,重归王化!此乃大智慧!大胸襟!上合天心,下顺民意!请陛下明察!!”
“刘泽深!你处处为反贼开脱,究竟是何居心?!”
“招安劫贡品的反贼,只会让天下人耻笑朝廷软弱无能!”
“你这是要朝廷向贼寇屈膝!动摇国本!”
陈新甲一派的官员和勋贵群情激愤,纷纷出言指责,暖阁内顿时吵成一团。
“够了——!!!”
一声厉吼猛地从龙椅上炸响!崇祯霍然起身,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煞白,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燃烧着狂躁、愤怒与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他猛地抓起龙书案上那方沉重的、洁白无瑕的和田白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金砖地面!
“啪嚓——!!!”
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镇纸瞬间粉身碎骨!晶莹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弹射到大臣们的袍服下摆上!
暖阁内瞬间死寂!针落可闻!所有争吵戛然而止!大臣们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惊恐万状地看着暴怒到失态的皇帝,纷纷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沉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炭火气与恐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