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章 惊雷夜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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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后宅深处,郑元勋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郑元勋眉宇间连日积压的阴霾。他正就着烛光,审阅一份关于汝州流民安置的棘手公文,笔尖悬而未落,心头盘算着如何措辞才能在安抚福王与应付朝廷之间寻得一丝喘息之隙。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书房的宁静。郑元勋眉头一拧,心中莫名一紧。在此深夜,如此叩门,绝非寻常!
“何人?”
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不悦。
门外传来管家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声音:
“老爷!是朝廷的使者!八百里加急!来人是锦衣卫!”
“什么?!”
郑元勋霍然起身,手中湖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公文上,溅开几点墨渍。朝廷八百里加急已是罕见,竟还由锦衣卫亲自送达?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莫非是又有大股流寇入豫?他不敢怠慢,立刻整了整微皱的袍服,深吸一口气:
“快请!”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裹挟着深秋寒夜霜气、浓烈汗味与驿马特有膻臊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先进来的是一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总旗,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气息剽悍的力士,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屋内。三人身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显然是一路疾驰未曾停歇。
那总旗大步上前,并不行礼,右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火漆封缄、加盖着五军都督府与司礼监双重印信的沉重铜筒,双手捧起,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南阳府知府郑元勋接旨!八百里加急军令!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陛下御笔亲准!验印无误,即刻转呈!郑大人,请接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郑元勋心头。内阁、司礼监、御笔亲准!三重权威叠加!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上前几步,躬身肃立,双手高举过头顶,以最恭谨的姿态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筒:
“臣,南阳知府郑元勋,恭领圣谕!”
入手冰凉沉重,那铜筒仿佛带着皇权的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微微一沉。锦衣卫总旗见他接过,干脆利落地一抱拳:
“军令已送达!郑大人,我等即刻返京复命!望大人速速处置,勿负圣望!”
说罢,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带着两名力士,如同来时一般迅疾,消失在门外凛冽的寒风中。脚步声很快远去,只留下书房内一片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紧张。
郑元勋屏退管家,反手关上书房门。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将铜筒放在桌上,用裁纸刀挑开火漆,拧开筒盖,取出里面一卷明黄色的、用上好贡品宣纸书写的敕令。展开的瞬间,熟悉的、带着一丝刚硬峭拔笔锋的崇祯御笔映入眼帘。
烛火摇曳,郑元勋的目光飞快地在字里行间扫过。初时,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凝重和困惑,但仅仅几个呼吸之后,他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错愕!极度的错愕!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捏着敕令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映照出那份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之事!
“招安?!”
郑元勋几乎是失声念出了敕令上最核心的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逐字逐句地重新细读,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眼花。
“……查黑风寨陈远等,本为良善,迫于天灾饥馑,方聚众自保,虽有劫掠,然其部约束尚可,未闻屠戮州县、残害百姓之恶行……值此流寇肆虐、中原板荡之际,朝廷当示以宽仁,分化瓦解,以靖地方!着南阳知府郑元勋、总兵李永福,相机行事,速遣得力干员,赍朝廷招抚文书,晓谕黑风寨陈远等:若其诚心归顺,率众来降,可赦其前罪,所部精壮,可酌情编入官军序列,余者遣散归农……务期妥当,毋失朝廷招抚绥靖之意……”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
郑元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福王殿下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劫贡贼寇!他刚刚才在正堂上亲自下令要处斩了其派来的情报头子!现在朝廷竟然下旨招安?还说什么“本为良善”、“迫于天灾饥馑”、“未闻屠戮”?!那被劫的贡品算什么?被杀的官军算什么?福王殿下的颜面又置于何地?!
这简直是赤裸裸地在打福王的脸!也是在打他郑元勋的脸!他刚刚在公堂之上,可是义正词严地将李文定性为“罪大恶极”、“斩立决”的通匪首脑!
“糊涂!朝中诸公…简直是糊涂透顶!”郑元勋气得浑身发抖,低声怒骂了一句,却又猛地噤声,仿佛怕被窗外那无形的天威听见。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中,明黄色的敕令无力地滑落在书案上,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他明白了,这绝非皇帝一时心血来潮,定是朝中某些大臣,或是出于“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考量,或是想借此打击福王一派,在背后极力促成了此事!皇上恐怕也是被那些“大局为重”的言论裹挟了。
“呼……”
郑元勋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与惊怒都吐出去。他抬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墨色丝绒,一轮清冷的弦月孤悬其上,洒下惨淡的银辉。
“福王殿下…若得知此讯…”
郑元勋喃喃自语,脸上满是苦涩与无奈
“定会雷霆震怒吧?”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福王那暴跳如雷的样子。可圣旨已下,身为臣子,除了执行,别无他法!他现在只期望一件事:李永福的动作够快!最好在圣旨送达之前,已经将黑风寨彻底踏平!将陈远的人头挂上旗杆!那样,这封招安敕令自然就成了一纸空文!朝廷那边也好交代,只说贼寇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已被官军剿灭即可!
“来人!”
郑元勋猛地挺直腰背,脸上重新凝聚起属于封疆大吏的决断与威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管家郑福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你亲自去本府内书房,将本府那枚‘南阳府尊’的铜印取来!连同这份…”
他指了指案上的敕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朝廷敕令,用油布火漆密封!交给王雄!令他亲自带队,不惜马力,八百里加急!务必将此密件,以最快速度送达襄城前线李永福总兵大营!不得有误!若延误片刻,提头来见!”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办!”郑福从未见过自家老爷如此急迫、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神色,不敢多问半句,躬身领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郑元勋独自一人站在书案前,再次望向窗外那轮冷月,低低一声叹息,充满了疲惫与对未知局面的深深忧虑:
“李永福…但愿你已经破了那黑风寨!否则…这局面…如何收场?唉…多事之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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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福王府,承恩殿。
殿内暖如仲春,巨大的铜兽炉中名贵的沉水香氤氲出淡雅的青烟。数名姿容艳丽的侍妾身着轻纱,或抚琴,或曼舞,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悦耳。
福王朱常洵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肥胖的身躯陷在柔软的锦缎之中,由一名娇媚的侍妾小心地捶着腿,另一名则跪坐在榻边,将剥好的晶莹荔枝送入他口中。他微眯着眼,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敲击着榻沿,享受着这极致的富贵与安逸。
其贴身太监冯进朝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礼单,细声细气地禀报着:
“殿下,下月您千秋寿诞,开封周王那边,遣人送来了贺礼单子,您过过目?一尊三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通体无瑕,说是请了江南陆子冈大师的高徒雕了整三年呢!还有…”
“哼!周王叔?倒是会做人!”
福王嗤笑一声,肥胖的脸上带着一丝倨傲
“李永福那边有消息没有?黑风寨那伙贼骨头,到底剿灭了没有?这都多少天了!”
他话题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不耐,显然那批被劫的贡品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
冯进朝心头一紧,连忙赔笑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襄城那边,李总兵昨日才发来战报,说已寻到贼巢,正在调兵遣将,准备雷霆一击!想来捷报就在这几日了!那些山沟里的泥腿子,怎挡得住我天兵神威?殿下您洪福齐天,那批贡品,迟早完璧归…”
“报——!”
冯进朝谄媚的宽慰话语被殿外一声带着哭腔、近乎破音的尖利禀报声粗暴打断!
“殿下!南阳府八百里加急密报!”
殿内靡靡之音戛然而止!抚琴的侍妾手指僵在弦上,曼舞的佳人惊得花容失色,僵在原地。福王脸上的惬意瞬间消失无踪,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正喂他荔枝的侍妾,肥胖的身躯竟异常敏捷地坐直了,厉声喝道:
“呈上来!”
一名王府侍卫统领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盒,正是南阳府专用的加急密匣!
冯进朝连忙上前接过,验看封记无误,小心地开启铜盒,取出里面一张折叠的、盖着南阳知府大印的密笺,双手捧给福王。
福王一把夺过,急切地展开。目光扫过那熟悉的郑元勋笔迹,上面清晰无误地转述了朝廷那封八百里加急敕令的核心内容——招安黑风寨陈远!
“招…安?朝廷要招安那伙抢了本王贡品的反贼?!”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如同受伤暴熊般的咆哮轰然炸响,震得整个承恩殿的梁柱都似乎嗡嗡作响!
“混账!混账透顶!!!”
福王那张肥胖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喷射出滔天的怒火!他猛地将手中密报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臂猛地一扫!
“哗啦——!哐当——!”
紫檀木榻旁,那张摆满了珍玩玉器、时令鲜果的黄花梨嵌螺钿高几被他整个掀翻!价值连城的官窑粉彩花瓶、晶莹剔透的水晶盘盏、玛瑙笔洗、还有一盘盘刚剥好的荔枝、龙眼,如同垃圾般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汁液四溅,瓷片玉屑飞射!殿内顿时一片狼藉,香气混合着水果的甜腻和破碎的气息,令人作呕。
“啊!”
几名离得近的侍妾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向后躲闪,却被飞溅的碎片划伤了手臂或裙裾,泪眼婆娑,瑟瑟发抖。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
福王状若疯魔,指着殿门,对着所有侍妾、乐师嘶吼。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哭哭啼啼地逃离了这风暴中心。
冯进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上前,抱住福王的一条腿,带着哭腔劝道:
“殿下息怒啊!殿下!万万保重凤体啊!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这朝廷的旨意,想必是那些阁老们糊涂了!陛下定是被蒙蔽了!殿下您…”
“蒙蔽?!放屁!”
福王一脚将其踹开,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老太监一脸
“你这没卵子的老阉货!懂个屁!什么蒙蔽?这就是朝中那帮子狗东西!见不得本王好!见不得本王得父皇恩宠!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的东西被抢了,他们不帮本王追回来,反倒要招安那些反贼?!还说什么‘本为良善’?良善个屁!他们抢的贡品!是打本王的脸!打整个大明朝的脸!这口气,本王咽不下去!”
福王越骂越怒,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他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青铜香炉,狠狠砸向殿柱!
“哐当!”一声巨响,香炉变形,殿柱上也留下一个凹痕。
冯进朝被踹得胸口发闷,却不敢有丝毫怨言,连忙又爬回来,苦苦哀求:
“殿下!殿下!您消消气!消消气!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那朝廷的旨意…传到襄城李永福手里,总还得些时日!说不定这会儿,李总兵已经攻破了黑风寨,把那贼酋陈远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了!到那时,这招安的旨意,自然就作废了不是?殿下您洪福齐天,自有天佑!那批宝贝,迟早是您的!谁也夺不走!您犯不着为了那些糊涂阁老和山野草寇,气坏了自己的万金之躯啊!”
冯进朝这番话,如同在福王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浇了一盆冰水。他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紫涨的脸色也慢慢褪去,只是眼神依旧阴鸷得可怕。他喘着粗气,瞪着地上那封被踩了几脚的密报,又看看一片狼藉的大殿。
“李永福…对!李永福!”
福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咬牙切齿地道
“这狗奴才!剿个小小的山寨,拖拖拉拉!要是他动作快点,何至于让朝廷闹出这等幺蛾子!废物!一群废物!”
他把对朝廷的怒火,又转嫁到了李永福头上。
冯进朝见福王情绪稍缓,连忙顺着话头道:
“殿下说的是!都怪那李永福无能!等这事儿了了,殿下您再好好训斥于他!眼下您千万保重身子!那批东西,跑不了!朝廷就算招安,也得让他们先把东西吐出来不是?您可是陛下的亲叔叔!陛下还能真让您吃亏?”
福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余怒未消,但冯进朝的话确实戳中了他的心思。不管朝廷怎么折腾,他那批东西,必须拿回来!只是这口气,实在憋得慌!他烦躁地挥挥手:
“把这收拾了!看着就烦!”
“是是是!老奴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冯进朝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招呼殿外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太监进来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