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潮席卷襄城东郊,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压得连绵数里的官军营盘透不过气。残破的旌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撕扯都像在泣血哀鸣。营门辕门下,泥泞早已被踩踏得稀烂,混杂着暗红发黑的血污,凝结成令人作呕的泥泞。
营门洞开,一股裹挟着血腥、硝烟、汗臭和绝望气息的浊流,缓慢而沉重地涌了进来。这不再是清晨出发时那支盔明甲亮、鼓角喧天的威武之师,而是被彻底打垮的溃军。丢盔弃甲的士卒们三三两两,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踉跄着挪动脚步。呻吟声、哭嚎声、压抑的咳嗽声、因剧痛而发出的野兽般嘶吼,以及互相搀扶时粗重的喘息,交织成一片凄惨的地狱回响,彻底取代了出征时的激昂。
一个断了右臂的老卒,伤口只胡乱缠着染透的破布,脸色惨白如纸,全靠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撑着,每一步都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脚印。另一个新兵模样的年轻人,眼神空洞,抱着半截折断的长矛,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脸上凝固着临死般的恐惧。更有一群士兵,拖拽着用树枝和破布条临时绑成的担架,上面躺着无声无息的同袍,不知是死是活。他们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像背负着整个战场的重量。
营中留守的士兵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有兔死狐悲的戚然,有对袍泽遭遇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慌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蔓延,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五千大军,堂堂官军精锐,首战即败?那黑风寨的贼寇,究竟是怎样的凶神恶煞?连总兵大人的亲信大将都吃了败仗?
中军大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李永福面沉如水,端坐于主位之上,那张微黄的脸皮绷得如同冻硬的皮革,细长的眼睛里冰封着足以冻毙三军的寒意。绯色的麒麟补服依旧威严,腰间的御赐宝刀却仿佛千斤之重,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他原以为这是一场犁庭扫穴、唾手可得的功劳,是向福王和朝廷交差的捷径,更是充实自己私囊的美差。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记闷棍,打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翻腾着屈辱与愤怒。
败了。三路出击,竟无一功成!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裹着血腥和汗臭的刺骨寒气。最先回来的是刘成栋和张峰。刘成栋脸色灰败如土,身上的官袍沾满尘土草屑,头盔歪斜,一缕乱发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神躲闪,全无出发时的倨傲;张峰更是狼狈不堪,肩甲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半边脸被硝烟熏得黢黑,看向刘成栋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其撕碎。
“大帅!”刘成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等李永福开口,便抢先嚎道,“末将有罪!然罪不在末将啊!末将按计划行奇袭之策,身先士卒,险遭贼寇埋伏!全赖将士用命方得脱身!可恨那张峰张千户,不听号令,畏敌如虎!正面强攻逡巡不前,致使贼寇得以全力应对末将奇兵!若非他怯战抗命,鹰嘴岩焉能不下?末将…末将实乃为其所累啊!”他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峰鼻子上。
“放你娘的狗屁!”张峰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指着刘成栋的鼻子破口大骂,“姓刘的!你好不要脸!你所谓的奇袭,就是让老子带着卫所弟兄在前面顶着滚木礌石送死,你他妈带着襄城兵在后面看戏!保存实力?老子看你分明是想让老子的人死绝了,你好独吞功劳!老子的人命不是给你填坑的!若非你保存实力,龟缩不前,老子何至于损兵折将?!大帅!末将冤枉!一切皆因刘守备调度失当,视我军卒如草芥!”
“你血口喷人!”
“你贪生怕死!”
两人如同斗红眼的公鸡,就在李永福面前唾沫横飞地互相指责、谩骂起来,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命官的样子,倒像是市井泼皮在争抢残羹冷炙。
“够了——!”李永福猛地一拍身前桌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他霍然起身,细长的眼睛里寒光爆射,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刺向争吵的二人,声音低沉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都给本帅闭嘴!吵!接着吵!让营中将士都听听,我大明的将领是如何‘同心戮力’、‘奋勇杀敌’的?!嗯?!”
帐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刘成栋和张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大气也不敢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李永福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滔天的怒火,目光转向肃立一旁、如同木雕泥塑的监军赵标:“赵监军!鹰嘴岩一路,究竟如何?你给本帅一五一十,说清楚!”
赵标面无表情,踏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刀,割在刘成栋的心上:
“禀大帅。刘守备所言‘奇袭’,其部于侧翼小道遭遇贼寇预设伏兵,短暂接战即力不能支,迅速退却,未对贼寇主垒形成任何实质威胁。张千户部正面主攻,三次强攻均被贼寇滚木礌石击退,损失惨重。后,刘守备率部退至正面战场,非但未能激励士气,反因战前部署不公、指挥失当,与张千户发生激烈争执,两部士卒亦相互推搡指责,几至火并。军心彻底涣散,攻势自行瓦解。末将见事不可为,为免更大损失,下令鸣金收兵。”
赵标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将刘成栋最后一点狡辩的希望浇得透心凉。他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大帅,末将…末将…”
“住口!”李永福厉声打断,眼中杀机毕露,“刘成栋!你还有何话说?保存实力,嫁祸同僚,临阵内讧,致使一路大军溃败!你该当何罪?!”他心中早已判了刘成栋死刑。此人不仅无能,更在关键时刻动摇军心,断不可留!至于张峰,虽也非善类,但赵标的话点明了是刘成栋“保存实力”、“牺牲张峰手下”,此人尚可废物利用,用来收拢那些溃兵。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刘成栋彻底崩溃,涕泪横流,连连叩头,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出沉闷的响声,“末将知错了!末将愿戴罪立功!求大帅再给一次机会!都是张峰!是他…”
“拖出去!”李永福厌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军前正法!首级传示各营!以儆效尤!”
“不——!大帅饶命!饶命啊!我…”刘成栋凄厉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死死堵住嘴,像拖一条死狗般粗暴地拖出了大帐。帐内众人噤若寒蝉,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每个人的后颈。
李永福冰冷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张峰:
“张峰!你身为副将,未能约束部属,更与主将当众争执,扰乱军心,罪责难逃!然念你部卒死伤惨重,且事出有因,暂记大过一次,戴罪立功!刘成栋所部溃散兵卒,由你即刻收拢整编,不得有误!”
张峰如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被冷汗浸透,闻言如蒙大赦,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谢大帅不杀之恩!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帅厚恩!”他知道,自己这条命,还有那些溃兵,算是暂时保住了,但也彻底绑在了李永福的战车上,成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此时,帐帘再次沉重地掀开,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鼻硝烟味瞬间涌了进来,几乎令人窒息。贺彪和樊武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皆是甲胄残破,沾满血污泥泞,形容狼狈不堪。贺彪尤其惨淡,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挫败和一丝尚未散去的惊悸,仿佛刚从修罗场中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