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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黑风寨聚义厅。
松明火把的光焰跳动,将吴有名脸上混合着汗渍、烟灰和一丝挫败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清晰。他手臂上裹着渗血的布条,声音带着疲惫,却清晰地汇报着老鸦口一战的每一个细节:骑兵冲锋的气势如何瞬间压垮了押运官兵的抵抗意志,混乱中的放火,官军骑兵的迅疾反应,惊险的撤离,以及那未能竟全功的粮草焚烧——只烧毁了近半。
“……将军,军师,诸位兄弟,”吴有名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不甘,“老鸦口已是鲁山至襄城粮道上最适合伏击的地段之一!地势狭窄,利于突袭,撤退也有隐秘小路。可贺彪这厮学精了!在襄城左近藏了大股精骑,随时驰援!我们刚动手,他的马队就到了!五十骑…还是太少!面对百十人的押运队,靠气势能冲垮他们,可一旦对上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官军精骑,在平地或开阔地带硬碰硬,我们毫无胜算!更别提烧粮了!其他可能设伏的点,要么离襄城太近,官军增援更快;要么地形不够险要,难以发挥突袭之利…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厅内一片沉寂。孙铁骨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王虎眼神锐利,却掩不住一丝凝重。屠三疤等人也是面色沉重。吴有名带回来的消息,无疑给原本寄希望于“断粮”策略的众人泼了一盆冷水。贺彪的谨慎和快速反应能力,超出了预期。
陈远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孔林节身上:“孔先生,你看?”
孔林节捻着胡须,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片刻后缓缓开口:“吴哨官此战,虽未竟全功,然其勇猛果决,探明敌情,功不可没!老鸦口之事,已明示两点:其一,贺彪对粮道安全极为重视,防备森严,再行大规模焚粮之举,风险极高,得不偿失。其二,官军精骑机动迅速,战力可观,不可小觑。”
他话锋一转,走到巨大的伏牛山沙盘前,指着山寨北麓方向:
“然,吴哨官麾下五十精骑,乃是我军唯一一支机动力量,熟悉伏牛山一草一木,价值仍在!虽难以再行大规模焚粮,但并非无用武之地!可令其化整为零,以小股精锐为单位,隐匿于山道附近密林之中。其任务有三:一者,严密监视官军粮队动向、兵力部署及护卫变化,及时传回消息;二者,若遇小股落单官军或斥候,可伺机歼灭,剪其耳目;三者,若官军主力进山,其大部队行动迟缓,补给线必然拉长且分散,彼时这些小股骑兵便可如毒蜂般,寻其粮队护卫薄弱处,或袭扰其殿后部队,或焚烧其零星辎重,积小胜以扰其军心,迟滞其行动!虽不能断其根本,亦可使其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手指点向沙盘上黑风寨北麓的几个关键隘口:“至于正面对抗官军主力,我军最大依仗,仍是这伏牛山的天险地利!山寨虽经加固,然若坐等官军兵临寨墙之下,被其重炮轰击、四面围困,则太过被动!末将建议,当在官军进山的三条必经之路上,依托险要,预设伏兵,构筑第一道防线!”
他指向沙盘上最显眼、也最宽阔的那条峡谷:“其一,便是上次贺彪败退之地——‘一线天’!此谷最为险峻,谷口狭窄,两侧山崖高耸,易守难攻!然其谷道较宽,官军若集中兵力强攻,压力亦大!此处,当由孙把总率第一营主力精锐,扼守谷口及两侧崖壁!务必深挖壕沟,多设拒马陷坑,备足滚木礌石!使其每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接着,他又指向另外两条稍窄些的山道:“其二、其三,是位于一线天东西两侧的‘鹰嘴岩’和‘野狼峪’。这两条路,虽不如一线天险峻,但谷道较窄,山势起伏,林木茂密,同样利于设伏!可由王虎把总统领第二营战兵,分兵两处扼守!同样依托地形,构筑工事,以弓弩火铳拒敌!此二处,不求全歼来敌,只求最大程度杀伤、迟滞!若官军势大难挡,则依令有序撤回山寨,依托寨墙进行第二道、也是最终的防御!”
孔林节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三道防线,互为犄角!无论官军主力选择攻哪一路,都必将遭遇迎头痛击!纵使其突破一路,我其余两路亦可牵制其兵力,或袭扰其后!如此层层阻击,消耗其锐气兵力,最终将其主力吸引至我坚城之下,再以火炮弓弩,予其致命一击!此乃以空间换时间,以地利耗其兵锋之策!”
陈远眼中精光闪动,孔林节的部署,清晰而有力,最大程度利用了地形和现有兵力。他沉声道:“孔先生所言极是!就依此策!孙铁骨!”
“末将在!”
“命你统领第一营全部战兵,并新兵营弓弩手两百人,即刻进驻‘一线天’!深沟高垒,多设工事!此地乃官军最可能的主攻方向,务必给我钉死在那里!要让贺彪、李永福想起这地方就做噩梦!”
“末将领命!定叫一线天,成为官军的鬼门关!” 孙铁骨抱拳怒吼。
“王虎!”
“末将在!”
“命你统领第二营战兵,分兵扼守‘鹰嘴岩’与‘野狼峪’!工事同样不可松懈!若遇官军主力强攻,杀伤迟滞之后,依令撤回山寨!不得恋战!”
“末将遵命!人在隘口在!” 王虎眼中战意熊熊。
“吴有名!”
“末将在!”
“命你骑兵哨,依军师之策,化整为零!每十名骑手为一队,分成五队!立刻出发,隐匿于官军可能进兵的山道附近密林之中!你们的任务,不再是强攻粮队,而是成为山寨的眼睛和毒刺!监视敌情,袭扰落单,寻隙焚其零星辎重!务求一击即走,绝不纠缠!保全自身为要!”
“末将领命!定让官军草木皆兵!” 吴有名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夜枭!”
“属下在!” 一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然出现。
“加派探马!尤其留意李永福主力动向!务必探明其主力最终选择从哪条道路进山!是强攻一线天,还是分兵他路?消息,必须第一时间传回!”
“是!将军!” 夜枭领命,迅速消失。
“赵总管、孔军师!后勤补给、工事物料、伤员救护,务必确保无虞!”
“老朽(林节)明白!”
部署已毕,聚义厅内气氛肃杀而凝重。三道防线,如同三道铁闸,横亘在官军通往黑风寨心脏的道路上。陈远看着沙盘上那三条蜿蜒的山道,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他沉声道:“此战,关乎山寨存亡!各司其职,死战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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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贺彪临时中军帐。
油灯下,贺彪看着刚刚收到的快马急报,脸色阴沉。急报详细描述了老鸦口粮队遇袭的经过:黑风寨约五十精骑突袭,气势如虹,瞬间冲垮押运官兵,焚毁近半粮草,后在其亲率骑兵驰援下,贼寇遁入深山。虽然抢回部分粮草,但损失依然惨重。
“五十骑,果然倾巢而出。” 贺彪低声自语,手指敲打着桌面。损失粮草固然肉痛,但探明了对方这支机动骑兵的规模和战术特点,也算有所得。他抬头看向肃立帐下的骑兵统领:“贼寇遁入山林,追之不及?”
“回将军!山路陡峭难行,贼寇又极其熟悉地形,末将追击数里,恐遭埋伏,便收兵回返了。” 骑兵统领躬身道。
“嗯,谨慎些好。” 贺彪点点头,并未苛责。他吃过轻敌冒进的亏,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尤其是在对方的主场。
“将军神机妙算!早早布下精骑预备,方能及时驰援,挫败贼寇奸计,保下大半粮草!若非将军运筹帷幄,后果不堪设想啊!” 一旁陪同的襄城县令王有财连忙上前,满脸堆笑,谄媚地奉承道,“黑风贼寇,不过是仗着些许地利和偷袭伎俩,在将军虎威面前,终究是跳梁小丑,难成气候!”
贺彪听着这奉承,脸上并无太多得意之色,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想起了上次的惨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县令不必过誉。贼寇凶顽,不可小视。此番虽击退其骑兵,焚粮之患犹在。李帅大军已在开拔途中,不日将至。在帅驾抵达之前,尚有两批粮草需运抵襄城。”
他目光转向骑兵统领:“传令!增派斥候,严密监控鲁山至襄城粮道,尤其是老鸦口及类似险要地段!粮队护卫人数加倍!护粮队中,增配骑兵五十骑随行警戒!同时,你部骑兵,分作两队,轮流在粮道左近关键路口游弋待命!一旦某处示警,另一队须火速驰援!务必确保后续粮草,万无一失!绝不能再给贼寇可乘之机!”
“末将遵命!” 骑兵统领肃然领命。
王有财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将军放心!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征调民夫车马,确保粮草转运顺畅!绝不让将军再为后方分心!”
贺彪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看着伏牛山那一片深黛色的轮廓,眼神复杂。王有财的奉承并未让他飘飘然,上次的教训太深刻。但李永福亲率主力即将到来的消息,又让他心中充满了雪耻的渴望和必胜的信心。
“陈远…这次有李帅坐镇,五千大军压境,看你还如何蹦跶!” 他低声自语,拳头缓缓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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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襄城的官道上,河南总兵李永福的中军正在行进。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沉重的脚步声和车马声汇成一股洪流。李永福端坐于健马之上,脸色却并不好看。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盖着福王府承奉司大印的信函。
信函措辞极其严厉,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不满与质问:“…李总兵迁延日久,旬日方动,坐视贼氛日炽!福王贡品被劫已逾半月,贼酋犹在伏牛逍遥!莫非李总兵视王命如无物,养寇自重乎?旬日之内,若不能献贼酋首级于洛阳城下,本王定当上奏朝廷,严参尔贻误军机、玩寇纵贼之罪!尔其慎之!慎之!”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李永福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憋闷与怒火。福王久居深宫,锦衣玉食,哪里知道调集数千大军、筹措数万石粮秣、整顿军械、疏通道路需要多少时间?更别提还要应对南阳府那帮蠹虫的推诿扯皮!
“福王不知人间苦,粟红贯朽饥民骨…” 李永福低声念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嘲讽。福王府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腐烂发霉,而河南大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如今却来责怪他剿匪动作不够快?他难道不想速战速决?
“大帅…” 身旁的心腹幕僚赵师爷看着李永福阴沉的脸色,低声劝慰,“福王千岁也是心急…毕竟贡品被劫,颜面有损。您看这…”
李永福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声音恢复了作为总兵的冷硬:“回信!用六百里加急!就说本镇奉王命,夙夜忧勤,不敢懈怠。然大军开拔,粮秣为先,南阳府支应迟缓,道路崎岖难行,皆需时日克服。今前锋贺彪已抵襄城,建立前哨,清剿周边,主力亦已星夜兼程开拔!旬日之内,必与贼酋陈远决战于伏牛山,定将其擒获正法,夺回贡品,以慰王心!请千岁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传令官沉声补充道:“传令各营!加快行军速度!务必于三日内,抵达襄城!告诉贺彪,本帅抵达之日,便是总攻黑风寨之时!”
“是!” 传令官领命,策马飞奔而去。
沉重的队伍在催促下,加快了脚步,卷起更大的烟尘,向着襄城,向着那即将爆发的决战之地,滚滚而去。李永福望着前方,脸色依旧凝重。福王的催促如同悬顶利剑,而伏牛山中的陈远,也绝非易与之辈。这场仗,必须快,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