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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开封府,河南总兵官行辕。
沉重的紫檀木公案上,那份盖着福王府承奉司鲜红大印的钧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李永福坐立难安。钧旨上福王朱常洵那肥硕的指印仿佛还带着油腻的怒气,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尔为河南总兵,坐镇中州,竟使王贡于封畿左近为贼所劫!尔之无能懈怠,昭然若揭!...限尔三日之内,调集重兵,踏平黑风寨,夺回本王之物,献贼酋首级于洛阳城下!逾期不办,本王必上奏朝廷,严参尔养寇自重、贻误王事之罪!尔其慎之!慎之!”
“三天?踏平伏牛山黑风寨?” 李永福猛地将钧旨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跳,他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深深的无奈,“福王爷当我是神仙吗?!伏牛山是什么地方?层峦叠嶂,沟壑纵横!那黑风寨陈远小贼,狡诈如狐,凶悍似狼!贺彪前次轻敌冒进,损兵折将的教训就在眼前!三日?连集结兵马、准备粮秣辎重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深入险地剿匪了!”
他烦躁地在铺着虎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宽大的总兵官袍也掩不住那份焦灼。福王的怒火他承受不起,可现实如同一盆冰水浇头。
“粮饷!粮饷何在?!” 他猛地停下,对着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蓄着山羊胡的赵师爷低吼道,“贺彪上次败退回来就说过,那黑风寨依山建寨,易守难攻!要打,就得集结重兵,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没个三五千精锐,根本啃不动!可这三五千人马,人吃马嚼,一天就得耗粮上百石!还有火药、箭矢、民夫脚钱、死伤抚恤...没个几万两银子、几千石粮食,这仗怎么打?!府库能掏出来吗?朝廷的饷银又在哪?!”
赵师爷捻着胡须,三角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定:“大帅息怒。福王爷久居深宫,锦衣玉食,哪知这行军打仗的艰难?更不知这河南地面,早已是寅吃卯粮,府库空得能跑马了。他老人家只消动动嘴皮子,下面的人就得跑断腿。”
他踱到李永福身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大帅,您何必为此忧心?福王爷要的是结果,至于过程如何艰难,粮饷如何短缺,那都是下面办事的人该操心的。这口黑锅,该谁来背?”
李永福眉头一挑:“你是说...”
“南阳知府郑元勋!” 赵师爷斩钉截铁,“贡品是在他南阳府的地界上丢的!黑风寨的老巢也在他南阳府的伏牛山里!这筹备粮饷、支应大军剿匪,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他郑知府不担着,谁担着?”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大帅只需按制行文南阳府,言明奉福王钧旨,即刻调兵剿匪,然大军开拔在即,粮秣、饷银、火药、箭矢、民夫车马等项,需南阳府火速筹备支应!列个详单给他,数目嘛...不妨往宽裕了写。他郑知府若办得漂亮,大军自然如期开拔,奋勇杀贼。他若支应不力,延误了军机,导致剿匪无功...嘿嘿,那便是他南阳府上下无能,怠慢王事,辜负了福王爷的信任!到时候,福王爷的雷霆之怒,自然由他郑元勋顶着,与咱们开封大营何干?”
李永福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妙!师爷此计甚妙!对!就这么办!把皮球踢回给郑元勋!他不是会哭穷吗?这次就让他哭个够!拿不出粮饷,就是他郑元勋无能,就是他南阳府通匪!福王爷要怪,也先怪他!”
他立刻走到案前,提起狼毫,笔走龙蛇,语气瞬间变得义正词严、不容推诿:
“南阳府郑府尊台鉴:顷接福王千岁钧旨,严饬本镇克日进剿伏牛山黑风寨逆匪陈远,以雪劫贡之耻,彰天朝之威!本镇自当秣马厉兵,誓灭此獠!然,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兹事体大,非重兵无以竟全功。本镇拟调集精锐步卒四千,马军五百,辅以随军民壮两千,大小佛郎机炮十门,火药铅弹若干...计需开拔粮秣八千石,饷银五万两,火药三千斤,铅弹五万颗,箭矢二十万支,驮马大车...望贵府火速筹备,限期十日内解运至鲁山大营交割,不得有误!军情似火,王命如山!若因粮饷器械支应不及而贻误战机,致匪患坐大,千岁震怒,则你我皆难辞其咎!切切此令!河南总兵官 李永福 顿首。”
写完,他重重盖上总兵大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快马!六百里加急!给我送到南阳府衙郑元勋手上!告诉他,本帅在鲁山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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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八日,南阳府衙。
郑元勋感觉自己快要被架在火上烤了。福王措辞严厉的申饬信和那封“无能、推诿”的评语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颜面尽失,寝食难安。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羞辱,李永福那封“狮子大开口”的催粮檄文又如同雪上加霜,狠狠砸在了他的案头。
“八千石粮!五万两银!三千斤火药!二十万支箭?!” 郑元勋看着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眼前阵阵发黑,手指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公文纸,“李永福!你这是要抄了我南阳府的老底吗?!不!这简直是把我南阳府上下架在火上烤成灰啊!”
他猛地将檄文拍在桌上,对着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户房司吏张书办咆哮:“府库里还有多少家当?!说!照实说!”
张书办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府尊大人明鉴,秋粮入库…本就不丰,各处支应、填补亏空…早已…早已捉襟见肘…库中…库中现存米麦杂粮…不足一千五百石,银库银…不足三千两…火药箭矢更是…更是寥寥无几…这…这八千石粮…五万两银…实在是…实在是…” 他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砸锅卖铁、刮地三尺也凑不出来!
郑元勋颓然跌坐回太师椅,脸色灰败。空!果然还是空!他最后一丝侥幸被现实无情碾碎。
“废物!一群废物!” 他低声咒骂,不知是在骂李永福的贪婪,还是在骂府库的空虚,亦或是骂这该死的世道。半晌,他眼中闪过一丝困兽般的挣扎,哑声道:“去…去请城内及南阳左近,家有田亩五百顷以上,或行商大贾之家主、族长,明日巳时,本府在汇贤楼设宴,共商剿匪大计!” 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屈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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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日,巳时。南阳城东,汇贤楼。
往日里喧嚣鼎沸、觥筹交错的名楼,今日气氛却异常凝重。二楼最大的雅间“听涛阁”门窗紧闭,沉水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压抑。
郑元勋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端坐主位,脸上勉强挤出和煦的笑容,却难掩眼底的疲惫与焦虑。下首左右,分坐着十几位南阳府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士绅巨贾。他们或身着绫罗绸缎,气度雍容;或穿着朴素但眼神精明;或年高德劭,捻须不语。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屏息凝神的随从或子侄。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玉液琼浆,却无人动箸,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郑元勋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激昂:“诸位乡贤!今日冒昧相邀,实因我南阳府遭遇前所未有之大患!伏牛山黑风寨巨寇陈远,穷凶极恶!前番劫掠禹州,戕害官民,已是罪不容诛!今番竟变本加厉,于鹰愁涧劫杀福王千岁贡品车队,屠戮官兵数百!此獠藐视天威,践踏王法,实乃我南阳士民之公敌!福王千岁震怒,朝廷震怒!严令河南总兵李永福将军即刻发兵剿匪!”
他环视众人,希望能看到同仇敌忾的表情,但迎接他的大多是谨慎的沉默和深藏眼底的疏离。他心中一沉,继续道:“李总兵奉王命,已调集重兵,不日即将兵发伏牛山!然,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剿灭此等悍匪,非重兵不可,所需粮秣饷械,数额巨大…” 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府库艰难,一时难以支应周全。值此危难之际,保境安民,匹夫有责!本府恳请诸位乡贤,念及桑梓之情,为朝廷分忧,慷慨解囊!捐助钱粮,助大军早日荡平匪穴,还我南阳一个朗朗乾坤!本府在此,代南阳数十万生民,谢过诸位高义!” 说罢,他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片刻后,坐在左下首第一位、须发皆白、在南阳士林颇有声望的致仕老翰林周老太爷,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府尊大人心系黎庶,剿匪安民,老朽感佩之至。黑风贼寇,祸乱乡里,劫掠贡品,确实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为桑梓安宁,老朽愿捐…纹银三百两,稻米一百石,略尽绵薄。” 这个数目,对于一个田产万顷的大家族来说,如同九牛一毛。
郑元勋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强笑道:“周老高义!本府代将士们谢过了!”
紧接着,另一位大盐商,王老板,挺着肥硕的肚子,满脸堆笑,语气却滑不溜手:“府尊大人说的是!剿匪安民,我等商贾亦责无旁贷!只是…唉,这两年兵荒马乱,生意着实难做,行商路上十亭损了七八亭,各处关卡税赋又重…,鄙人愿捐银五百两,粮二百石!再多…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摊着手,仿佛真的掏空了家底。
“是啊是啊!”
“府库空虚,我等小民也艰难啊!”
“剿匪本是朝廷和王师分内之事,这粮饷…按理说该由朝廷拨付才是…”
“黑风贼盘踞深山,剿灭谈何容易?别是…别是又填了个无底洞…”
附和声、诉苦声、甚至隐含质疑的声音渐渐响起。这些士绅巨贾,哪个不是人精?福王贡品被劫,郑元勋被申饬,李永福趁机敲竹杠…这些官场上的龌龊,他们即便不全清楚,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让他们拿出真金白银去填这个明显是“背锅”的无底洞?门儿都没有!三百两、五百两、一百石、二百石…这些象征性的“心意”,与其说是捐助,不如说是给知府大人一个面子,打发叫花子。
郑元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强忍着掀桌子的冲动,目光扫过角落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人。那是南阳卫指挥佥事刘炳坤的族弟刘炳文,刘家是南阳本地军户世家,根基深厚,在卫所和朝中都有关系。
刘炳文感受到郑元勋的目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隐隐的倨傲:“府尊大人,剿匪平乱,保境安民,确是我等本分。然,南阳卫所兵额本就不足,粮饷更是拖欠经年,兵士多有怨言。此次福王贡品被劫,胡百户及百余名卫所儿郎殉国,卫中上下悲愤莫名!卫所自顾尚且不暇,实在…有心无力。不过,府尊大人若有所需,我刘家愿出壮丁五十名,随军效力,聊表寸心。” 他只字不提钱粮,只出人,而且还是派去“效力”的壮丁,既给了面子,又撇清了钱粮干系。
郑元勋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明白了,这些人是铁了心要看他郑元勋的笑话!他们巴不得自己倒台!他猛地灌下一杯冷酒,冰凉的液体也无法浇灭胸中的怒火和屈辱。
“好!好!诸位乡贤的‘心意’,本府…铭记在心!” 郑元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猛地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和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阴鸷,“今日宴饮,到此为止!剿匪大事,本府…自有主张!送客!”
不欢而散。士绅们或面无表情,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纷纷起身告辞。珍馐美酒原封未动,只留下满室狼藉和郑元勋眼中几乎要喷出的怒火。
“混账!一群为富不仁、见死不救的蠹虫!” 回到府衙后堂,郑元勋再也压抑不住,将桌上的茶具狠狠扫落在地,碎片四溅!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他们以为本府倒了,他们就能置身事外?就能继续在这南阳地界作威作福?!做梦!”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高名衡和那位心腹师爷对视一眼。师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府尊息怒!既然这些乡绅巨贾不识抬举,不肯‘自愿’捐助,那…就怪不得我们用些‘非常’手段,逼他们‘自愿’了!”
郑元勋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师爷:“说!”
师爷凑得更近,声音细若蚊呐,却字字如刀:“找些‘可靠’的亡命徒,扮作黑风寨山贼!专挑这些大户在城外的田庄、商队下手!抢!烧!杀!闹得越凶越好!尤其是那些今日哭穷最凶、捐得最少的几家!让他们也尝尝切肤之痛!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明白,没有官府和王师保护,他们的万贯家财不过是待宰的肥羊!那时,不用府尊您开口,他们就会哭着喊着把粮饷送到您面前,求您发兵剿匪!”
郑元勋瞳孔猛缩,身体瞬间僵住。这计策…太毒!太险!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脑海中闪过福王冰冷的申饬,李永福催命般的檄文,士绅们冷漠讥诮的脸…还有那远在伏牛山,如同一把悬顶利剑的黑风寨陈远!
时间!福王只给了他十天!李永福也只给了他十天!十天之内,若凑不齐粮饷,大军无法开拔,黑风寨依旧逍遥...那他郑元勋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都将走到尽头!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被疯狂的决绝取代。
“好!” 郑元勋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如同来自九幽,“就按你说的办!人选…必须绝对可靠!手脚…务必干净!目标…就是周家、王家、还有那刘家在城外的庄子!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记住,只抢粮钱,尽量少杀人,但要做得像!做得狠!要让全南阳府都知道,黑风贼…又下山了!而且,专挑‘为富不仁’的下手!”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毒。
“下官明白!” 高名衡和师爷同时躬身,脸上都掠过一丝寒意。一场由官府主导、针对自己治下士绅的“贼乱”,即将在夜色中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