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空气粘稠如粥,混杂着百年陈米朽烂的甜腥、墨锭腐败的酸涩,还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灰尘颗粒。光线被高高在上的、蒙着厚厚蛛网的换气孔切割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狂舞,如同垂死挣扎的幽灵。李二狗——如今是南阳府衙户科书办李文——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册厚得能砸死人的“崇祯十三年七月河南总兵李永福所部粮秣支取细册”搬上那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桌。粗硬的青色吏员号服摩擦着肋下尚未痊愈的旧伤,带来一阵沉闷的刺痛。他动作极其缓慢,如同在挪动一块滚烫的烙铁,生怕稍一用力,这纸页发黄变脆、边缘卷曲如枯叶的册子就会在他手中化作齑粉。脸上却堆叠着无可挑剔的谦卑笑容,对着门口那尊肉山。
钱大使陷在唯一那张铺着褪色旧棉垫的太师椅里,肥硕的身躯将椅子塞得满满当当,连扶手都看不见了。他裹着一件油腻得能刮下二两油的绸面棉袍,此刻正捏着一根细长的铜签子,专注地剔着牙缝里昨夜残留的肉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被撕得七零八落,霸道的香气在霉腐味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李书办,歇歇手,来一口?”钱胖子眼皮都没抬,油腻的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随手扯下一只连着焦黄鸡皮的鸡腿,油汁顺着肥短的手指滴落在青砖地上。
“哎哟,谢钱大使赏!”李二狗立刻放下那沉重的负担,小步快趋到门口,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根油汪汪的鸡腿。滚烫的油汁瞬间浸透了他浆洗得发硬、袖口早已磨出毛边的号服,留下深色的污渍。他毫不在意,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动着,脸上绽放出夸张到近乎谄媚的满足感,仿佛吃到了琼浆玉液,“香!真香!这手艺,满南阳府也找不出第二家!还是钱大使您会享福!”
钱胖子被这恰到好处的马屁拍得通体舒泰,终于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发黄的眼珠在李二狗身上那件廉价的号服和脸上新鲜的淤青上滚了一圈,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你小子,是个伶俐人,比前头那个不开窍的木头橛子强多了。”他慢悠悠地端起手边那个豁了口的粗瓷茶碗,碗沿积着一圈深褐色的茶垢,啜了一口寡淡的茶沫子,“这库房里的灰啊,积了怕有十年不止。有些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听见了,就当耳旁风。该抹平的抹平,该归拢的归拢,上头要什么数,咱们就递什么数。这才是本分!懂不懂?” 他剔牙的铜签子随意地指向堆积如山的账册,仿佛在指点江山。
李二狗咽下嘴里的鸡肉,腰弯得更低,头点得如同捣蒜:“懂!懂!钱大使字字珠玑,都是金玉良言!小的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全指着您老提点照应!这库房里的灰尘,蒙得再厚,小的也让它该落哪儿落哪儿,绝不敢乱飞!” 他语气诚恳,眼神卑微,将一个初入衙门的惶恐新人演得入木三分。
“嗯,心里有谱就成。”钱胖子满意地眯起眼,肥胖的手指在油腻的袍子上捻了捻,“你那誊录的差事,不急。上头查账?哼,”他嘴角撇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雷声大雨点小,左不过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日子还长着呢……” 这话语轻飘飘,却如同钥匙,在李二狗心中打开了另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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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发霉的账册、呛人的灰尘和钱胖子那双隐藏在肥肉缝隙里、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注视下,缓慢而沉重地流淌。李二狗如同一尾在浑浊泥塘里活了多年的泥鳅,将低眉顺眼、手脚勤快、嘴甜腿快这些衙门底层生存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渐渐地,一些更琐碎、却也更能沾到油腥的“小差事”,如同试探性的饵食,被钱胖子漫不经心地抛了过来。
这日午后,库房外狭窄的青砖甬道里响起一阵局促而迟疑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半旧绸衫、面色蜡黄、眼袋浮肿的中年商人,畏畏缩缩地在门口探头探脑,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包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眼神闪烁,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甬道深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肩膀一颤。
“李…李书办在吗?”商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
李二狗正佯装整理一摞记录南阳府常平仓陈粮出粜的册子,闻声抬起头,脸上瞬间挂起衙门胥吏特有的、公式化的温和与疏离:“我就是。何事?”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
那商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步抢到桌前,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李书办!救救小人吧!小人是城西‘万和粮行’的掌柜,姓张。上月…上月府衙采买支应左营王游击路过就食的那批糙米,三百石…那个…那个损耗报备的签押文书…钱…钱大使说…说还有点小瑕疵…要…要补个手尾……小人实在是……” 他语无伦次,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青砖地上,留下深色的圆点。目光死死钉在钱大使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李二狗心中雪亮。什么“小瑕疵”?分明是钱胖子嫌上次这粮商“孝敬”得不够足,卡着这报损文书不肯落印,要再榨一层油水。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添了一丝理解和宽容,目光落在商人手中那个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布包上:“哦,是那事儿啊。”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东西,带来了?”
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李二狗手中,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入手是硬邦邦、沉甸甸的触感,带着商人的体温和绝望的汗湿。李二狗手腕一沉,掂量了一下,约莫二三十两的分量。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接过的只是一包寻常的笔墨,随手就将布包塞进桌下一个盛放废纸的破竹筐里,上面随意地盖了几张写满鬼画符的废弃草纸。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呼吸。
“行了,知道了。”李二狗拿起桌上一份空白的文书副页——纸张粗糙发黄,边缘毛糙——随意沾了点砚台里粘稠发臭的墨汁,在角落签下一个潦草得如同符咒的花押,递给商人,“拿着这个,去找钱大使房里的王三儿,就说李书办看过了,让他按这个补个副档入匣。去吧。”
商人接过那张轻飘飘、毫无效力的纸片,却像捧住了救命的圣旨,千恩万谢,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跪下去磕头,倒退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库房,消失在昏暗的甬道里。
脚步声远去。李二狗这才慢悠悠地弯下腰,拨开废纸,从破竹筐深处摸出那个粗布包。解开粗糙的布结,里面是两锭沉甸甸、白花花、带着官铸印记的十两足纹大银,还有几块成色不一的碎银和几串油腻的铜钱。冰冷的金属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诱人又冰冷的光泽,沾染着商人的汗水和指印,也散发着衙门底层特有的、铜臭与绝望交织的腐朽气息。这是他李文,第一次凭借这身灰扑扑的吏服,真正“挣”到手的“外水”。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沉入冰冷湖底的麻木。手指无意识地捻过一块碎银边缘的毛刺,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似笑非笑。随手将它们丢进桌下一个更隐蔽的、垫着破布的抽屉深处。动作熟练得如同做了千百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桌上摊开的那本“常平仓出粜册”,册页边缘,几只肥硕的死虫干尸赫然在目。一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脑海——风险小,易得?这常平仓的陈粮,堆积如山,账目混乱如麻,报个“鼠耗”“霉变”……那霉烂的气息,不正弥漫在鼻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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