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从太后宫中回到寝殿时,暮色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残霞也被深沉的靛蓝吞噬,只余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缀在空中。
殿宇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沉寂。
行至近前,马湘云与绿翘都敏锐地察觉到,原先那些如同木桩般杵在殿门内外、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侍卫们,竟已撤得干干净净。
门前空阔,只余下夜风吹拂过石阶的微响。
绿翘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意味,压低声音雀跃道:
“主子您瞧!还是太后娘娘有办法!
殿下到底还是妥协了,那些人还不是都……”
她的话音未落,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从那半敞的殿门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大挺拔,依旧是一身玄色侍卫服饰,腰佩长刀,不是那个多次阻拦主子的人又是谁?
绿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指着他的手都带了点颤音: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语气里满是震惊与不解,方才的欣喜瞬间被这意外的身影击得粉碎。
张之程的目光先是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旁神色平静的马湘云,这才转向绿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无奈,沉声道:
“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日后专职在此,保护太子妃安全。”
“保护”二字,他吐得清晰而平稳,可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这层“保护”的外衣之下,包裹的是不容错辨的“监视”内核。
马湘云对此倒是并无太多意外,刘连城若是真能因太后一番话就全然撤防,那才叫奇怪。
留下一个,既是保留了他的态度和眼线,也算是对太后的一种让步。
她原本对这安排兴致缺缺,一个监视者而已,无需过多关注。
然而,当她捕捉到张之程那看似冷硬的表情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无可奈何的情绪时,心念微微一动。
想到此人或许能在未来的某些谋划中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她眼底的冰霜悄然融化了几分,神色缓和下来,声音也放得轻柔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张之程。”
他抱拳躬身,礼数周全,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张之程……”
马湘云轻轻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意味,尾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绕。
“行,既是太子殿下的命令,那你以后就在殿外守着吧。”
她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差事。
说罢,她却并未立刻进殿,反而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向他走近。
一步,两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近到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冷香,丝丝缕缕地侵袭着他的感官。
张之程挺拔的身躯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骤然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以及那双此刻漾着微妙笑意、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
他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拉开这过于僭越的距离。
可就在他脚跟微抬的刹那,马湘云却轻笑出声。
那笑声低回婉转,缠绵又悠长,像羽毛轻轻搔刮在心尖上,带着一种明目张胆的、近乎挑衅的诱惑意味。
与此同时,她抬起纤纤玉手,那根白皙修长的食指,带着莹润的光泽,竟轻轻地、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勾挑,勾住了他腰间束带的边缘。
“张侍卫身强体健,英姿不凡,”
她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想来……是能好好‘完成’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情’的。”
她将那几个字咬得格外轻柔,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张之程呼吸一窒,脑中警铃大作。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拂开那胆大妄为的手指,维持住该有的界限。
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还未触及她的手腕,便被一只微凉、柔腻的手轻轻握住。
那触感冰凉,与他掌心因常年握刀而生的灼热与粗砺形成鲜明对比。
“有些凉……”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是体寒吗?”
话一出口,他便猛地惊醒,意识到这已是严重的僭越,心中顿时被懊悔填满,只想立刻收回手,请罪退下。
然而,马湘云并未动怒,也没有松开他的手。
她反而就着他的力道,将他的手稍稍拉近了些,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迎上他瞬间收缩的瞳孔,轻柔的嗓音如同最缠绵的丝线,在他耳边悄然炸开:
“不是,天气有些冷而已。”
那声音,那气息,那近在咫尺的容颜,以及手心里传来的、她试图用他掌心的温度去驱散的冰凉……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又黏着的网。
张之程只觉得头脑有瞬间的空白,所有的理智、规矩、戒备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身体却先于意志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她握着那只手,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响得他生怕被对方听了去。
一旁的绿翘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用手死死捂着嘴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她看着自家主子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又看看那面色紧绷、耳根泛红的侍卫,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此刻见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似乎稍稍拉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马湘云的另一只手臂,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低声道:
“主子,这……这还是在院子里呢,风大,仔细着了凉,我们……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马湘云眸光微转,带着一丝诧异地看向绿翘,却见小丫头正拼命地冲自己眨眼睛,满脸都是焦急与恳求。
她怔了一下,随即恍然,不由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好。”
她终于松开了握着张之程的手,那冰凉的触感骤然离去,竟让张之程掌心感到一阵空落落的。
她顺从地由绿翘扶着,转身,步履从容地踏入了寝殿之内,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殿外,张之程依旧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眸,看向自己那只刚刚被握住的手。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与掌心的微凉触感,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冷香。
那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梦,却在他粗糙的掌纹里,刻下了短暂却无法忽视的烙印。
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脸上那异常的热度,以及心头那片骤然掀起的、混乱不堪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