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喜庆的气息仿佛一层薄薄的金粉,浅浅地涂抹在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与琉璃瓦上。
窗外天色灰蒙,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更添几分寂寥。
容音斜倚在暖榻上,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句行间。
越是临近除夕,她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不安便如同殿外渐深的暮色,一点点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皇上对尔晴的关注,近来是愈发不加掩饰了。
那目光中偶尔掠过的欣赏与热切,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忧虑的涟漪。
她深知那目光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帝王的些许青睐,对于身份微妙的宫女而言,或许是青云梯,更可能是催命符。
她这个皇后,看似尊荣无比,有时却连身边一个得力的宫女都难以周全。
这种无力感,在年节下喧嚣的反衬中,显得格外清晰刺骨。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反而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容音揉了揉眉心,终是下了决心,轻声唤道:“去找尔晴过来。”
不过片刻,尔晴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梅的宫装,鬓边簪着一朵新制的绒花,颜色娇嫩,更显得她人比花娇,顾盼间神采奕奕。
她正要如常屈膝行礼,容音却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数,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直接问道:
“这些时日,宫里宫外事务繁杂,倒少见你与海兰察往来了。
可是……闹了什么别扭?”
尔晴闻言,抬起眼帘,对上容音担忧的目光,唇角轻轻一扬,勾勒出一个似是浑不在意,又似带着几分自嘲的轻笑:
“娘娘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海兰察他……知晓了傅恒大人对奴婢存着的那份心思,自觉出身寒微,配不上奴婢,便主动疏远了。”
容音猝然一怔,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
尔晴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那微微垂下的眼睫,以及语气里那一丝极力掩饰却仍被捕捉到的滞涩,都像细小的针尖,刺中了容音心中最柔软的那处。
她不由得生出浓浓的愧疚来。
若非傅恒对尔晴情根深种,行事或许不够谨慎,又怎会累得尔晴与海兰察这对有情人因此生分?
“海兰察他……竟是这般计较门第、妄自菲薄的人?”
容音蹙起秀眉,有些难以置信。
海兰察出身虽不算显赫,但也是正经历练上来的御前侍卫,前途光明,何至于如此?
她正待细问,殿外却适时传来了太监清晰的通传声。
富察·傅恒求见。
这声通报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容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尔晴。
而尔晴,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将目光投向了皇后。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尔晴迅速垂下眼,唇边的笑意淡去几分,声音里却透出一股故作坚强的倔强:
“海兰察所言,奴婢并无半分隐瞒。
既然他这般不顾往日情意,认定自己‘配不上’,难道还要奴婢放下尊严,去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不成?”
她顿了顿,见容音因这接连的消息而面露怔忡,反而又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洒脱:
“娘娘实在不必为奴婢忧心。
天下好男儿难道还少了吗?
去了一个畏首畏尾的海兰察,奴婢将来,未必不能寻到一个更好的、更懂得珍惜之人呀。”
“越发胡说了!”
容音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出声打断,眼中带着几分嗔怪,更深的却是无奈与怜惜,
“女儿家的姻缘岂是儿戏?
这等轻浮之言,以后断不可再说。”
她心知傅恒即刻便到,此刻绝非深谈此事之时,便连忙朝内殿方向示意,“你先去里面暂避片刻吧。”
尔晴顺从地应了声“是”,敛衽行礼,转身步履无声地退入了内殿,身影消失在晃动的珠帘之后。
几乎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傅恒便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身着石青色侍卫服,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少年将军特有的英气与锐利。
见到姐姐,他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亲近之色,见容音今日眉眼间虽仍有倦意,但面色比前些时日的苍白多了些许红润,不由欣喜道:
“姐姐今日气色看来比往日好了许多,可是叶天士开的方子十分有效。”
傅恒因担心姐姐产后体虚,近来入宫请安探望格外勤勉。
今日见姐姐精神尚可,他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稍稍落地。
“叶天士医术高明,用药精良,自是有效。”
容音温和一笑,示意他在身旁坐下,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内殿的方向,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落在弟弟身上,带着一丝探询,
“你今日怎的这个时辰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往日他多在午后得空才来,今日来得这般早,不免让她心中生疑。
傅恒闻言,神色微正,收敛了面上的轻松。
他低下头,避开姐姐探究的目光,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今日在养心殿议事,皇上……有意命我领兵,前往边疆。”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某种心理准备,才继续道:
“……弟弟已经应下了。”
说完,他便等待着预想中的反对与忧虑。
姐姐身子尚未完全康复,额娘那边定然更是牵挂,他此举,着实有些任性。
然而,容音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并未立刻出言反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的复杂光芒,随即化为一片温和。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异常平稳:
“皇上需要能征善战的将领稳固江山,富察家也需要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你既有此志气,勇于任事,姐姐……支持你。”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充满了慈爱。
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反而让傅恒心中猛地一酸,涌起巨大的触动与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张了张嘴,那句“我想用军功换取皇上为我和尔晴赐婚”的私心,在喉间滚了又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这份私心,在姐姐如此坦荡的支持面前,显得那般渺小与不堪。
“姐姐……”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声低唤,充满了感激与歉疚。
容音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却不点破,只是柔声道:
“好了,既然决定了,就早些回府将此事告知额娘吧。
她若知晓,定然忧心不已,还需你好好宽慰。”
傅恒明白姐姐的用意,心下更是难过。
他点头应下:
“是,弟弟明白。”
起身告退时,他的目光却仿佛自有主张般,不由自主地、极快地掠过内殿那晃动的珠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容音恰好垂眸,端起手边的温茶轻呷了一口,纤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对他那短暂而迅速的注视恍若未觉。
待傅恒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殿门轻轻合拢,内殿的帐帘才被一只素手轻轻拨开。
尔晴低着头,缓步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让你避一避,还避出委屈来了?”
容音看着她那如释重负又略带怅然的样子,难得失笑出声,摇了摇头,
“傅恒对你心意执着,如今他又即将远行,此时若相见,难免情愫牵动,于你于他,都非好事。还是避着些好。”
她言语恳切,透着真切的关怀与未雨绸缪的考量。
尔晴默默听着,福身道:
“奴婢明白娘娘苦心。”
“你能明白就好,下去歇着吧。”
容音挥了挥手,眉宇间复又染上一抹轻愁。
打发了傅恒,只怕……皇上那边也快要过来了。
为了尽可能护着尔晴,不让她过多落入皇上眼中,还是让她避开为好。
尔晴依言,再次行礼,悄然退出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