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宫殿,万物凋敝。
长春宫的庭院里,虽不见落叶堆积,但那侵入骨髓的萧瑟寒意,却无孔不入地弥漫在空气里。
殿宇的朱红金漆,在这灰蒙蒙的天光下,也失了几分往日的鲜活,透出一种压抑的沉寂。
寝殿内,炭火烧得还算暖和,驱散了些许寒意。
皇后富察·容音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手中虽拿着一本摊开的宫务账册,眼神却涣散着,虚虚地落在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上,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她的心思,显然早已不在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条目之上。
一旁的紫檀木嵌螺钿方几上,摆着一只天青釉玉壶春瓶,里面插着几支从暖房精心培育出来的鲜花,有娇艳的月季,清雅的菊花,还有几簇不知名的、色彩妍丽的小花。
在这万物肃杀的季节里,这一抹鲜活的色彩与生机,散发着甜暖的馨香,试图对抗殿内弥漫的、无形的沉闷。
尔晴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手边放着一个竹编的小篮,里面是各色花枝与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剪刀。
她正低头专注地修剪着一支牡丹的花茎,动作不算娴熟,却带着一种难得的耐心与闲适。
午后稀薄的日光透过窗纱,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那神情里是全然的轻松与惬意,与这秋日的寥落,乃至皇后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都显得格格不入。
殿内静得只闻更漏滴答,以及银剪修剪花枝时细微的“咔嚓”声。
时间仿佛在这静谧中流淌得格外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容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是收敛了飘远的思绪。
她将账册轻轻合上,放在膝头,目光转而落在尔晴身上,看着她灵巧的指尖与那逐渐成型的、错落有致的花束,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尔晴,”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疲惫,打破了沉寂,“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失职了?”
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光滑的封面,语气里充满了失落与深深的自责,
“宫中事务,如今多半交由娴妃打理,连贵妃的丧仪……本宫都未能坚持到底。
皇上……皇上会不会对本宫很是失望?”
她说着,微微向后靠了靠,倚在柔软的引枕上,那张向来温婉端庄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羞愧与茫然,面色也因心绪不宁而显得有些苍白。
尔晴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向皇后,语气温和而笃定,带着恰到好处的宽慰:
“娘娘为何会这般想?
皇上与娘娘多年夫妻,伉俪情深,乃是宫中典范。
皇上体恤娘娘身怀龙裔,需要静养,这才让娴妃娘娘暂代劳碌,这是皇上对娘娘的爱护之心,怎么会是失望呢?”
她说着,将手中那支整理好的、重瓣层叠、色泽饱满的牡丹递到皇后面前,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在奴婢心中,皇后娘娘便如同这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是百花之首,无人可以替代。
娘娘如今最最要紧的,便是放宽心思,好好将养,安稳顺遂地诞下腹中的小皇子。
这才是皇上最大的期盼,也是稳固国本之要事。”
她的话语如同暖流,试图融化皇后心头的冰霜。
然而,这番熨帖的劝解,并未能让容音真正放松下来。
她身为中宫皇后,统摄六宫本是职责所在,如今却因身体缘故,眼睁睁看着宫权旁落,即便皇帝是出于关心,可这后宫之中的风向最是敏锐,那些暗地里的揣测与非议,不用细想,她也知道会是如何编排自己这个皇后的“失职”与“无能”。
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她感到挫败。
尔晴见她听完自己的话,非但没有展颜,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些,知她心结未解,仍是忧虑难安。
她放下剪刀,沉吟片刻,轻声道:
“娘娘若是心中实在放不下,总是这般郁结于心,于胎儿也是无益。
不若……娘娘去见见皇上,说说话,或许娘娘便能安心了。”
容音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动摇的决断:
“不了,本宫……想去承乾宫一趟。”
说着,她不等尔晴回应,便微微提高了声音,唤道:“明玉。”
守在殿外的明玉应声而动,利落地掀开锦绣门帘,快步走了进来,屈膝行礼:
“娘娘有何吩咐?”
“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承乾宫探望娴妃。”
容音吩咐道,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
明玉应下,立刻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取来梳篦、胭脂水粉,动作熟练地为皇后整理略显松散的鬓发,补上些许淡妆,以掩盖脸色的苍白。
尔晴见状,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也放下手中的花枝,起身准备上前帮忙。
却被容音轻轻抬手止住:
“尔晴,你不必忙了。”
她的目光转向桌上那几支已经被尔晴修剪搭配得十分雅致的花束,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如今你的技艺越发好了,这些花经你打理,倒是更添风致。
本宫瞧着很好,你便将这些整理好的花束,替本宫送去养心殿给皇上吧。
希望这些鲜亮颜色,能让他稍解疲乏,殿内也能多些光彩,看着心情舒畅些。”
“是,娘娘。”尔晴恭顺应下。
一旁的明玉正在为皇后簪上一支碧玉簪,闻言动作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尔晴,又瞪向桌上那几支尤其是那株姚黄珍品牡丹,失声惊道:
“这……这可是皇上前两日才特意命花房精心培育、送来给娘娘赏玩的珍品牡丹!
拢共也没几株,价值千金!
你、你怎么就敢这样随手剪下来了?!”
容音闻言,倒是轻轻笑了笑,拍了拍明玉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明玉,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再名贵的花,离了暖房那般精心照料的境地,又能鲜活多久?
不过几日,花瓣便要萎谢,叶子也要泛黄了。
倒不如像尔晴这般,趁它开得最好的时候剪下,插入瓶中,放置在暖炉旁,细心养护,反而能留存得久一些,物尽其用,也不算辜负了它的美丽。”
明玉听着皇后这番通达之言,虽不敢再大声反驳,却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道:
“话虽如此……可这也太……”
她终究没敢说出“糟蹋”二字,但看向尔晴的眼神里,不满却是显而易见。
尔晴将明玉这番情态尽收眼底,目光冷冷地扫过去,眼底深处划过一抹幽暗难辨的光芒。
这个明玉……自那日宫门外她拒绝傅恒之后,对她的态度便愈发尖锐。
往日里虽有些小性子,却也不至于如此针锋相对,如今却时常语带讥讽,冷言冷语。
看来,那日之事,她还是心存怨怼。
这般下去,终究是个隐患……
看来,是需要做些什么,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了。
尔晴心中思忖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地对着皇后福了一福:
“奴婢这便去养心殿。”
她小心地捧起桌上那束搭配得宜、娇艳欲滴的花束,步履轻盈地退出了长春宫寝殿。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尔晴怀抱着那捧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绚烂花束,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养心殿外,李玉正拢着手站在廊下值守,远远便瞧见了尔晴的身影,以及她怀中那抹鲜亮的色彩。
他微微一愣,想到皇上对这位尔晴姑娘,似乎总带着点不同于寻常宫人的留意。
他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
“尔晴姑娘,这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鲜花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尔晴停下脚步,嘴角漾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微笑,声音清脆悦耳,又刻意放柔了三分,听起来格外熨帖:
“李总管安好。
皇后娘娘在宫中休养,心中一直惦念着皇上处理朝政万分辛劳,特意让奴婢将这些颜色鲜亮的花送来,摆在殿内,希望皇上批阅奏折之余,抬眼便能瞧见,心情也能松快些。”
李玉听着这贴心暖意的话,又见尔晴笑容和煦,态度恭谨,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真诚了几分,连连点头:
“皇后娘娘真是心思细腻,体贴圣心!皇上见了,定然欢喜。
姑娘稍候片刻,待咱家这就进去向皇上通报一声。”
“有劳李总管了。”
尔晴微微颔首,安静地抱着花束,站在廊下等候。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殿门外两侧侍立的几名带刀侍卫身上。
他们身姿挺拔,面容肃穆,如同泥塑木雕。
然而,其中一人的侧脸,却让尔晴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凝神细想,记忆的碎片逐渐拼接,是了,似乎是富察·傅恒的好友,那个叫海兰察的侍卫。
在原主零碎的记忆里,这人后来似乎与明玉关系匪浅……
想到明玉近日来的种种言行,和毫不掩饰的针对,尔晴眸光微微一转,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她看着李玉转身进了养心殿,便抱着花束,看似随意地、莲步轻移,朝着海兰察所站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