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盛,长春宫檐下的宫灯随着冷风轻轻摇晃。
寝殿内点的是安神的百合香,丝丝缕缕,试图驱散连日来的压抑与药石之气。
明玉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眼眶红肿未消,鬓发也因一路急走而有些散乱。
她刚踏进长春宫大门,一眼便瞧见尔晴独自坐在廊下的绣墩上,微蹙着眉,正低头摆弄着手中一束颜色参差、形态各异的花枝,似乎在费力地想要将它们整理得好看些。
“尔晴姐姐……”
明玉甫一开口,那未曾散尽的委屈便涌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哭腔,在这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尔晴闻声诧异地抬起头。
明玉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像桃儿,鼻尖也泛着红。
她放下手中那束实在算不上美观的花,站起身,走到明玉面前,微微歪头打量着她,语气里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
“这是怎么了?
我们长春宫向来只有明玉姑娘给人气受的份儿,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有谁能有这通天的本事,惹得我们明玉哭成个小花猫?”
这本是往常姐妹间玩笑的腔调,此刻听在明玉耳中,却愈发勾起了她在辛者库所受的冷遇和魏璎珞那冰锥般的话语。
她只觉得心里那股无处发泄的委屈、气愤和被背叛的伤心,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鼻尖一酸,眼泪又要落下。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控诉道:
“我……我方才去了辛者库,去找璎珞了。我本想……”
她的话还未说完,尔晴脸上那点笑意便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与不赞同。
她轻轻打断明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
“明玉,璎珞……她如今已不是我们长春宫的人了。”
明玉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连方才的伤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认同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困惑与一丝被“背叛”的恼怒:
“尔晴,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
她无法理解,为何一向稳重的尔晴,竟会和那冷心冷肺的魏璎珞说出相似的话。
尔晴看着她这副执拗而不通世情的模样,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重新坐回绣墩上,目光平静地迎向明玉带着气恼和不忿的视线,声音放缓了些,却字字清晰:
“因为我说的,是眼下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只是你太重情义,心里还惦念着往日的情分,看不透,或者说……不愿看透这其中的利害关窍罢了。”
明玉被她的话噎住,满腔的义愤像是撞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声音闷闷的:
“我只是……只是觉得娘娘如今病着,璎珞她……她不该如此绝情……”
“你只是太重感情,”尔晴接过她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这深宫之中,能有这般赤子之心,何其难得,却又何其危险。
“这本没有错。
可明玉,你也该试着站在璎珞如今的位置上想一想。
她是以戴罪之身被罚入辛者库的,若无诏令,私自与长春宫往来,落在有心人眼里,会是什么后果?
那不仅会害了她自己,更会连累皇后娘娘的清誉,坐实娘娘管教无方、纵容旧仆的罪名。
她现在不回长春宫,对她,对娘娘,都未必是坏事。”
见明玉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反驳,尔晴不再多言,而是将手中那束经过她一番努力、却依旧显得有些歪七扭八,甚至因她笨拙的整理而使得几片花瓣愈发蔫巴的花束,轻轻塞到了明玉怀里。
“好了,莫再想这些了。
皇后娘娘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太医嘱咐还需静养,不便出门。
我原想着去御花园摘些新鲜的花来,给娘娘瞧着宽宽心,换换心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束实在算不上雅致的花,笑了笑,“可惜手艺不精,反倒糟蹋了这些好花。
现在嘛,索性给你算了,拿去玩儿吧,也算物尽其用,别浪费了。”
明玉下意识地接过花束,低头一看,那奇特的造型、耷拉着的花瓣,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冲淡了她心头的郁结。
她看着这束丑得有些滑稽的花,又抬眼看看尔晴那故作坦然、眼底却藏着一丝窘迫的模样,顿时哽住了。
一时间竟是哭笑不得,那满腔的委屈气愤,倒真被这意外的“礼物”冲散了大半。
尔晴见她情绪稍缓,便不再多留,转身掀帘进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富察·容音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杏子黄的常服,背后靠着软枕,半歪在临窗的暖榻上。
她手中拿着一卷册子,是娴妃方才派人送来的部分宫务记录,需要她过目定夺。
许是看到了什么妥当的安排,她嘴角含着一抹极浅淡的、带着倦意的笑。
听到脚步声,容音抬起头,见是尔晴,那抹笑意加深了些,显得真切了许多:
“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御花园摘些时新的花儿来给本宫瞧瞧么?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比前两日多了几分力气。
尔晴正要回话,却见明玉也捧着她那束“杰作”跟了进来,恰好听到皇后这句问话。
明玉立刻撅起了嘴,像是找到了告状的机会,快走几步上前,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抱怨和一丝娇嗔:
“娘娘您快瞧瞧呀,尔晴姐姐哪里是空手回来的?
她是自个儿觉得这花束拿不出手,不好意思献给您看,这才急急忙忙塞给了奴婢,想糊弄过去呢!
奴婢可不让她如愿,偏要拿来给娘娘您瞧一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束造型奇特、花瓣蔫头耷脑的花举到皇后面前,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扳回一城的得意。
容音的目光落在那一大捧颜色杂乱、被捆得毫无章法的花束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看清了那些花儿本身品相都是极好的,只是被不善此道的人胡乱捆在了一处,显得杂乱又有些滑稽。
她想象了一下尔晴平日里稳重妥帖,却对插花之道一窍不通、手忙脚乱的模样,再看到明玉那气鼓鼓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不由被这鲜活的情景逗得轻笑出声,连日来眉宇间的郁气都仿佛散开了些。
她笑着对明玉道:
“既然到了你手里,那你就好好养着。
这花儿虽然……别致了些,但终究是鲜活生命,你既拿了,还不去找个好看的花瓶,仔细养起来?
说不定养两日,精神头就好了。”
尔晴在一旁,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赧然,轻声辩解道:
“娘娘明鉴,奴婢可没有不好意思。
实在是看明玉从外头回来,眼眶红红的,心里难过,想着拿些鲜亮东西哄她一哄,这才……这才给了她。
谁知这丫头不领情,反倒来娘娘面前告状了。”
明玉闻言,立刻轻哼一声,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尔晴,只专心摆弄着手里那束花,好似在琢磨该怎么拯救它们。
容音听着她二人拌嘴,本是带着笑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明玉的侧脸,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角那未曾完全消退的微红,以及那强装无事却依旧带着低落的气息。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眼神里带上了真切的关切,语气也郑重了许多:
“明玉,你方才……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给了你委屈受?”
明玉立刻瞪了尔晴一眼,眼神里满是责怪,怪她多嘴,引来了娘娘的注意。
容音见她这般情态,心下略一思忖,联想到她方才去了何处,心中便已了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笃定:
“你这是跑去辛者库……找璎珞了,对不对?”
见明玉扭捏着不肯承认,也不愿多说,容音又将目光转向尔晴,带着询问。
尔晴觉得此事并无隐瞒的必要,便坦然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地回道:
“娘娘明鉴,明玉确实是去找了璎珞。只是……璎珞她,不愿来。”
容音闻言,眸中那点因方才玩笑而泛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她……她这是还在怨我吗?
怨我当日……没有全力护住她,将她罚去了那种地方……”
身为皇后,她有太多的不得已,可那份对魏璎珞的欣赏与惋惜,却是真真切切的。
“娘娘切勿如此想。”
尔晴连忙摇头,声音放得更柔缓些,带着安抚的意味,“不瞒娘娘,奴婢前两日,也私下里去辛者库看过璎珞。”
她顿了顿,解释道,“奴婢想着那里环境艰苦,便给她带了些散碎银子,也好让她打点一二,日子不至于太过难熬。”
容音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随即又带着一丝希冀追问:
“难为你有心。那……她可有对你说什么?”
尔晴垂眸,斟酌着语句,轻声回道:
“璎珞是个明白人,她心中深知娘娘当时的处境与苦心。
她之所以执意不愿再来长春宫,奴婢瞧着,并非是出于怨怼,恰恰相反,正是为着娘娘您的名声与处境着想。”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向皇后,“她如今是待罪之身,若与长春宫过往甚密,只怕会落人口实,给娘娘招惹不必要的非议。
她宁愿自己在那辛者库里熬着,也不愿再给娘娘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这份心意,虽执拗,却也是……其心可鉴。”
她说完,仔细留意着皇后的神色,见皇后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虽仍有惆怅,但那抹自责与失落却淡去了不少,心中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明玉一直站在一旁听着,听到尔晴这般为魏璎珞开脱,心中仍是有些不满,觉得尔晴太过宽容,无法理解自己亲眼所见的“绝情”。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反驳,可抬眼看到皇后娘娘听闻此言后,神色明显舒缓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自责哀伤,她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整理着怀中那束七歪八扭的花,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解与委屈,都借此揉碎、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