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并未径直返回自己在盛家出嫁前所居的山月居,而是脚步一转,朝着兄长盛长枫所居的院落行去。
院中几竿翠竹掩映,比起葳蕤轩的富丽,此处更显清幽几分。
屋内,盛长枫正由贴身小厮青安伺候着褪下官服。
他面上笼着一层寒霜,眼神冷冽,显是心情极不痛快,兀自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手指都带着几分僵硬的力道。
忽见墨兰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穿过那片疏疏落落的竹影款款而来,他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敛去不悦之色,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妹妹,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盛长枫语气中带着疑惑,目光在她身后扫了扫。
墨兰却不答他,眸光在他已然穿戴整齐的常服上一转,反问道:
“哥哥这也是……出不去了?”
一听这话,盛长枫心头的烦躁如同被点燃的枯草,瞬间又窜高了几分。
他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愉:
“还不是明兰那个丫头,如今嫁了人,手倒是伸得越发长了,竟敢私自下令紧闭府门,许进不许出!
简直是胡闹!我这还要去点卯,若是迟了,上官怪罪下来,又岂是儿戏?”
墨兰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日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莹白的脸上投下暗影。
她抬眸看向盛长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人探究的凝重:
“哥哥稍安勿躁。
府门紧闭,并非六妹妹任性妄为,实在是……老太太出事了。”
“我知道!”盛长枫眉头紧锁,语气依旧不耐,“昨日寿安堂请医问药,动静那般大,我想不知道也难。
可老太太病了,好生医治便是,这般如临大敌地紧闭门户,岂不是更惹人猜疑?
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说着,见墨兰眼神幽深,心中蓦地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骤然闪过,“难不成……老太太并非只是寻常抱恙……?”
墨兰微微颔首,眼神向他示意屏退下人。
盛长枫立刻会意,压下心头的惊疑,转头对院子里正在洒扫的仆役和小厮沉声道: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先退下。
青安,你去院门口守着,未经通传,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公子。”
青安应声上前,利落地将院子里一众仆从都清了出去,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待院中只剩下兄妹二人,墨兰才走近一步,目光直视着盛长枫,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老太太不是病了,是中了毒。”
“什么?!”盛长枫猛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墨兰,官袍下的身躯瞬间绷紧,“中毒?!这……这怎么可能?谁敢在盛家内宅行此事?!”
墨兰神色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我听闻祖母病重,心中不安,便回来瞧瞧。
谁知刚到府门,便见守门的并非盛家惯常的小厮,那几个汉子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倒更像是军中出来的好手,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等进了寿安堂,亲眼见到老太太那面色灰败、气息奄奄的模样,心中便已确定,事情果然如我所想的那般……绝非寻常病症。”
她看着盛长枫脸上血色褪去,神色变得无比凝重,忽地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在这紧绷的氛围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感:
“哥哥不妨猜一猜,在这盛家,谁有这般胆量,又有这般动机,敢对祖母下此毒手?”
盛长枫眉头紧锁,凝神思索。
他并非蠢人,只是在盛家,他一向更专注于自身前程,对后宅这些阴私争斗并不十分上心。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墨兰,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
“莫非……是大娘子?”
墨兰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
“哦?哥哥怎么会觉得是大娘子?”
她歪着头,露出一副颇感好奇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有趣的问题。
看着妹妹这般娇憨求问的神态,与记忆中在闺阁时并无二致,盛长枫心头的沉重竟莫名散去了两分,紧绷的面部线条也舒缓下来,甚至有了几分与她玩笑的心思:
“我不但知道是大娘子,还知道那下毒的东西,恐怕是出在吃食上……嗯,是芙蓉莲子酥吧?”
“哥哥果真如此肯定?”
墨兰眨了眨眼,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不信与惊讶。
“嗯……”盛长枫故作沉思状,随即肯定地点点头,“十有八九便是它了。”
见他真的猜准,墨兰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赞叹:
“哥哥聪慧,竟真的被你猜中了。
只是……哥哥是如何得知的?”
盛长枫叹了口气,方才那点玩笑的心思也淡了下去,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怕不过是前段时日,大娘子忽然变得极为‘孝顺’,天不亮就吩咐人去排队买那‘聚芳斋’新出的芙蓉莲子酥,说是老太太近来胃口不佳,特意买来孝敬的。
这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谁不夸赞大娘子一句对老太太恭敬孝顺?
如今想来,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是为了报复……”
他说到这里,猛地顿住,自觉失言。
这等涉及长辈的阴私腌臜事,实在不该拿来污了妹妹的耳朵。
他轻咳一声,迅速转移了话题,目光关切地落在墨兰身上:“这些琐事不提也罢。倒是你,在桓王府中一切可好?
殿下待你如何?”
他仔细端详着墨兰的神色,见她眉眼间仍保留着在闺阁时的纯净与清澈,并无半分郁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哥哥莫要岔开话题,”墨兰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什么报复?老太太与大娘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原主在嫁入梁家后,关于盛府后宅的记忆便十分零散,是以她确实不清楚这其中关节。
盛长枫见瞒不过,又素知这个妹妹一旦起了好奇心便非要弄个明白不可,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也罢,告诉你便是。
前些日子,老太太因不喜大娘子三天两头往康家跑,与那康姨母过于亲近。
当着几个管事妈妈的面,罚大娘子在厅堂里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想来,是因此让大娘子觉得颜面尽失,心中存了怨怼吧。”
墨兰听完,却并未如同盛长枫预料的那般恍然大悟,反而沉吟片刻,抬眸问道:
“哥哥觉得,大娘子是因为受了这般责罚,心怀怨恨,才对老太太起了加害之心?”
盛长枫点了点头,一副“难道不是这样吗”的神情。
墨兰见状,却不急着反驳,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
“那哥哥可有想过,若果真只是大娘子一人所为,六妹妹只需将此事禀明父亲,由父亲暗中处置便是。
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不仅紧闭府门,甚至动用了军中的人手看守?
这分明是怕消息走漏,要瓮中捉鳖的架势。”
盛长枫闻言一怔,是啊,若只是自家内宅妇人因怨生恨,何至于此?
他方才被愤怒和先入为主的观念蒙蔽,竟未深思这一层。
墨兰不等他理清头绪,便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是康姨母……大娘子虽说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有时行事也欠考虑,但她本性并不算坏,尤其对祖母,敬畏多于亲近。
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未必真敢做出这等谋害婆母、足以让整个盛家万劫不复的恶事。
这背后,定然少不了那位好姨母的怂恿、谋划,甚至……那毒物,恐怕也是经由她的手,才到了大娘子的手中。”
听完墨兰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盛长枫只觉得豁然开朗,随即心头便是一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原是如此……若真是康姨母在背后操控,那可就难办了……”
康家与王家、盛家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家丑,一个处理不当,便是滔天大祸。
他望着眼前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的妹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嫁入王府后,心思之通透,眼界之开阔,已远非昔日那个只知吟风弄月、争强好胜的闺阁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