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鸣池畔,碧波微荡,初夏的阳光洒在粼粼水光上,碎金万点。
沿岸旌旗招展,彩棚林立,一场由新后沈氏主办的马球会正在此间举行。
这是朝局初定后首次宴会,意义非凡,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勋贵官宦、世家大族纷至沓来。
年轻儿郎们摩拳擦掌,欲在场上展露风采,女眷们则珠环翠绕,于看台之上言笑晏晏。
高座之上,皇后沈氏身着雍容华贵的服装,头戴珠翠凤冠,长长的流苏随着她优雅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璀璨光华。
她嘴角噙着一抹端庄得体的微笑,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喧嚣热闹的场景,以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命妇贵女面孔。
身为皇后,她需得借此机会,既展示天家恩泽,亦要观察这汴京城里权贵圈子的脉络与人情往来。
下首,一位跟随夫君从禹州来的将军夫人,不曾见过如此宏大煊赫的场面,眼中满是惊叹,忍不住对身旁相熟的女眷低声赞叹:
“早闻汴京繁华,今日一见,方知何为天家气象,帝都风范!
不知今日这马球场上,有哪些儿郎会大展身手?”
另一位夫人接口,语气中带着感慨:
“可不是么,听闻宁远侯顾将军马术精湛,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睹风采?”
这话音不高,却恰好飘到了不远处坐着的小秦氏耳中。
她今日打扮得一如既往的低调雅致,闻言,眼皮都未抬,只从鼻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手中团扇微摇,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那说话的禹州女眷,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轻蔑。
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将自家女儿塞进侯府,攀附仲怀这门高枝的人家……
她在心中冷冷嗤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拿起帕子优雅地遮住唇角,旋即转过脸,与身旁一位老国公夫人亲热地说笑起来。
不再理会那些打量的视线和试探的话。
沈皇后的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寻找那位盛家的四姑娘墨兰。
然而,视线所及,并未在预想的位置看到那抹身影,倒是瞧见了盛家席位上一张略显拘谨、带着几分好奇张望的少女面孔,看年纪打扮,应是那位五姑娘如兰了。
她眸光微动,不着痕迹地侧首,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嬷嬷。
那嬷嬷立刻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看台,身影没入人群之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嬷嬷便去而复返,步履轻捷地回到皇后身侧,弯下腰,在沈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皇后凝神听完,嘴角那抹端庄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转回头,看向身旁坐着的妹妹沈玉珠,语气温和带笑:
“玉珠,可是觉得气闷无聊了?”
沈玉珠年纪不大,性子活泼跳脱,不喜约束,在这庄重场合端坐许久,早已觉得浑身不自在。
见姐姐问起,她面上立刻飞起两片红云,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小声道:
“皇后姐姐英明,这里规矩大,人也多。
姐姐,我能去走一走,透透气吗?”
皇后看着她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宠溺地笑了笑,颔首应允:
“自然可以。只是需记得,身边定要带着人,不许走远,知道吗?”
沈玉珠闻言,顿时喜笑颜开,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幅度稍大,立刻引来了旁边几位贵妇探究的视线。
她这才意识到失态,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忙不迭地放缓了动作,做出端庄姿态,扶着贴身女使的手,一步步缓缓离开了看台。
…………
金鸣池畔一条较为僻静的林荫小径上,墨兰与明兰正并肩而行。
两人身后不远处,云栽、丹橘、小桃等丫鬟们远远地跟着。
远远望去,姐妹二人步履轻盈,时而低语,时而浅笑,俨然是一副姐妹情深、和睦融洽的景象。
然而,若是再细看,便能察觉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隔阂。
“六妹妹,”墨兰带着探究看向明兰,“老太太可曾与你说了什么,或是……给了你一个能让你安心的‘解释’?”
明兰走在墨兰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原本落在路旁的花草上。
闻言,嘴角那抹刻意维持的浅淡笑意瞬间消散。
她抬起眼帘,看向墨兰线条优美的侧脸,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凉意:
“四姐姐,祖母待我,一片真心,多年来庇护有加,悉心教导……”
墨兰回过头,目光捕捉到明兰眼底即使用脂粉精心修饰,也难以完全掩盖的淡淡青黑之色,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位聪慧的六妹妹,终究在对祖母与生母之间,选择了前者。
可她不懂,难不成因为一份“待我真心”,便可以放下心中多年的仇怨了吗?
“哦?”墨兰眉梢微挑,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听六妹妹这话,想必是知晓了些……旁人不知的内情了?”
“四姐姐…”明兰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微微发白,胸口起伏,“林小娘……她终究是做下过恶事的,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如今……如今我不愿再深究,四姐姐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吗?
何必还要步步紧逼?”
墨兰也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正面迎上明兰带着怨怒与隐忍的目光。
她看着明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半是告诫半是警示的意味:
“六妹妹天资聪颖,既已做出选择,那心中的仇恨与怨怼,便该当机立断,彻底放下才是。
切莫等到日后,自己过得不如意了,或是心中积郁难解时,又将这陈年旧事翻扯出来,徒惹风波,让身边所有人……都跟着不得安宁。”
这番话,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明兰本就波澜暗起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她如何听不出墨兰的言外之意?
桓王对墨兰有意,墨兰若想顺利进入王府,哪怕只是侧妃之位,也绝不能有一个身负人命、德行有亏的生母。
这本是墨兰身上最大的把柄与隐患。
然而,自己却无法将这个把柄公之于众,因为一旦揭开,盛家的名声、父亲的前程、兄长姐姐们的未来,都要毁了……
她恨林噙霜的心狠手辣,怨王大娘子的推波助澜,怨父亲的偏听偏信,甚至……怨祖母当年的默许与自己的年幼无知。
可她对祖母有深厚的孺慕之情,对兄长姐妹们亦有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
为了盛家,为了自己,有关小娘的事,只能选择让它烂在心里,到此为止。
巨大的压抑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她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嘴唇微微颤抖,泛出不健康的苍白,连身形都控制不住地晃了一晃。
墨兰离她最近,反应极快,在她身形微晃的瞬间,已迅速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小桃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快步冲了过来。
墨兰蹙眉,冷声斥道:
“喊什么,还不快过来扶稳六妹妹。”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慌乱的小桃。
一旁的丹橘也急忙上前,脸上带着忧色,低声向墨兰解释道:
“四姑娘恕罪,我们姑娘这两日胃口一直不佳,晨起早膳也没用几口。
许是有些体力不支,这才头晕。”
小桃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有可能引来外人的关注,连忙闭紧嘴巴,和丹橘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明兰。
明兰其实并未完全晕厥,只是方才情绪激荡,加上确实空腹,眼前黑了一瞬。
在听到丹橘解释时,她已经缓过气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借着小桃和丹橘的搀扶站稳,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带着疏离:
“四姐姐,我身子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陪四姐姐继续逛了,先行告退。”
墨兰不语,只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座掩映在花木丛中的小巧凉亭上,便道:
“既如此,也不必强撑。
那边有处亭子,先扶你们姑娘过去歇息片刻。
露种……”
她转向自己的丫鬟,“你去马车上,将我们带来的果子取来。”
露种连忙应下,转身小跑着离去。
墨兰的目光重新落回明兰身上,看着她强撑的脆弱模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语气带着笃定:
“六妹妹,往后日子还长,需得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毕竟……将来,可有的是要六妹妹劳心费力的时候呢。”
明兰此刻心乱如麻,身心俱疲,虽不解墨兰话中深意,却也无力也不愿去深究。
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远离墨兰这张让她心绪复杂的面孔。
她微微撇过脸,避开墨兰的视线,低低说了声“妹妹省得”,便在小桃和丹橘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朝着那座凉亭走去。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在墨兰沉静无波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