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层深沉的墨迹,缓缓浸染了天际,最后一丝天光挣扎着隐没在宫墙之内。
偏殿内,烛火因久未修剪而跳跃不定,在众人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盛紘面上那惊诧的神情久久未散,他细细咀嚼着墨兰方才那番言语,越品越觉得其中蕴含的道理,竟如剥茧抽丝般清晰透彻,让他无从反驳。
兖王逼宫……行事如此狠绝迅猛,显然是筹谋已久,务求一击致命。
那邕王,若事先毫无防备,以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性情(否则也不会纵容女儿做出那等羞辱荣妃之妹的蠢事),只怕是……
盛紘心头一沉,那官家怎么办……
一个冰冷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不,不是只怕,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想通此节,他后背不禁沁出一层冷汗,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心中一片茫然。
若官家此番遭遇不测,兖王登基,那他们这些见证此时的官员,又该如何自处?
他要如何做,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保全盛家这艘不算坚固的船?
远处的呼喊声不知何时已渐渐低伏下去,最终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偏殿内的众人,紧绷了许久的心神随着这寂静的到来,反而有种虚脱般的放松。
看来,叛军志在皇权核心,他们这群被困在偏僻角落、手无寸铁的文臣,确实无人理会了。
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并未带来丝毫慰藉,空气中隐隐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如同无形的幽灵,盘旋在殿宇之间,无声地昭示着刚刚发生的那场权力更迭背后的残酷与血腥。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在苏姝姝的脑海中响起。
她想到明兰离开前投向自己的那一眼,目光复杂难辨,让她心头意动。
【001,】她在心中默念,【分析一下,明兰的复仇动机可有减弱?】
正在某个小世界勤勤恳恳做着“情绪能量采集”兼职的系统001,被宿主强制召回,核心程序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
但听到是关于任务进度的查询,它立刻切换到专业模式,积极回应:
【宿主稍等,系统正在分析目标人物“盛明兰”当前情感波动及意向数据……】
约莫两秒钟的沉默后,系统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根据现有情感波段及行为模式数据分析,盛明兰对原主的情感构成十分复杂,掺杂着旧怨、审视以及一丝因局势变化而产生的微妙平衡感。
数据显示,她当前对宿主并无直接恶意投射,但其整体情绪处于剧烈波动期,极不稳定,无法准确判定其核心复仇动机是否减少或转移。
建议等待盛明兰情绪趋于稳定后,再进行深度解析,以提高数据准确性。】
汇报完毕,不等苏姝姝回应,系统再次迅速离线,争分夺秒地返回它的“兼职岗位”去了。
苏姝姝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带着几分复杂情绪。
她有些看不上系统这副德性——明明不满被强制召回,却又能为了那点“念力值”提成,立刻切换成公事公办的态度分析数据,真是十足十的“唯利是图”。
这时,一直低垂着头的墨兰,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落寞与担忧,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不知……不知六妹妹是否已经安全归家?她身子弱,可莫要再受了惊吓……”
她说着,双臂不自觉地环抱住膝盖,将半张脸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染着忧色的眼眸,显得格外脆弱。
盛紘正心烦意乱,被各种糟糕的可能性折磨得坐立难安,听到墨兰这话,又见她这般依赖无助的姿态,心中那份因局势而产生的焦灼,竟奇异地被一股油然而生的“父爱”压下去些许。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说道:
“你六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且宽心。”
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话的可靠性,亦或是命运觉得此间的沉寂太过难熬,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比之前更为响亮、也更具章法的厮杀呐喊声,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由远及近,轰然传来!
盛长柏几乎是瞬间就从原地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眼眸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火炬。
莫非……是援兵到了?!
这声音带着一股摧枯拉朽之势,与先前叛军的混乱喧嚣截然不同!
殿内其他几个机敏的官员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瞬间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急忙起身朝着门口涌去,试图透过门缝看清外面的情形。
墨兰适时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依赖,轻声唤道:
“长柏哥哥?外面这是……”
她蜷缩的姿态,配上那双写满不解的眼眸,惹人怜惜。
盛长柏低头看她从臂弯中抬起苍白的小脸,那无助的眼神让他心头一软,他伸手将她扶起,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振奋,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是援军!听这声势,定是援军到了!”
“哥哥如何得知?”
墨兰依言站起,依旧扮演着她的“无知”。
盛长柏闻言,脸上多日来首次露出了真切的笑意,他朗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笃定:
“叛军作乱,行事岂会如此堂皇正大、气势如虹?
唯有平乱、匡扶社稷的王师,才会这般‘理直气壮’了。”
盛紘闻言,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但那笑容只维持了一瞬,便被新的疑惑取代。
他捻着胡须,眉头微蹙,疑惑道:
“长柏说的极是。
可是……汴京周遭的兵马调动需有枢密院虎符,谁能这般神速,未得明确消息便及时赶来救援?
而且听这动静……”
盛长柏面色也沉了下来,他思索一番,缓缓摇头,此事确实透着蹊跷,他也想不出是哪路兵马。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一旁的墨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深思的询问之意。
墨兰心中了然,知道这是禹州团练使赵宗全秘密回京,恰逢其会,擒王救驾,立下不世之功,即将被官家封为储君。
但她面上却露出无奈的神色,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嗔与自嘲:
“长柏哥哥莫要瞧我,墨儿一介深闺女子,哪里懂得这些朝堂大事、兵马调度?
先前那番关于兖王的言论,也不过是因涉及女儿家名节之事,才凭着些许直觉斗胆妄言了两句罢了。
难不成……哥哥还要逼我去科考做女状元不成?”
说着,她自己也不由得掩口轻笑出来。
盛长柏被她这话说得一愣,随即摇头失笑,是啊,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怎么会下意识地向墨兰寻求答案?
她再聪慧,终究是个闺阁少女,能在此等险境中保持镇定已属难得,又如何能洞悉这等军国机密?
几人正低声说着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们藏身的殿门外。
盛长柏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将墨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目光警惕地望向那扇被他们用桌椅堵住的门。
门外的人尝试推了推门,察觉到阻力后,并未强行破入,而是停顿片刻,随即一个清朗沉稳、气势十足的年轻男声传了进来:
“里面诸位大人安好?在下禹州团练使之子赵策英,奉密诏入京觐见,恰逢兖王作乱,便即刻率部前来救援!
如今逆贼已然伏诛,宫廷初定!不知诸位大人可还安好?”
赵策英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是桌椅被慌忙搬开的杂乱之声。
他礼貌地后退一步,静候片刻,只见殿门被从里面“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敞开的门扇因着推开的力气过猛,猛地反弹回来,险些砸了那两个因为激动而率先跨步出来的官员的脑袋。
那两人情绪激荡,慌忙抬起胳膊抵挡,脚下却又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模样颇为狼狈。
赵策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快速扫过他们二人,随即若有所觉地向他们身后,那光线昏暗的殿内打量而去。
还没等惊魂未定的众官员整理好衣冠,开口表达感激之情,赵策英却率先开口,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声音清晰地问道:
“不知,哪位是盛家的公子?”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盛长柏。
盛长柏心中虽也诧异,但面上不显,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迈着沉稳的步子上前,对着赵策英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
“赵公子,在下盛长柏,多谢赵公子与令尊及时救援之恩!”
赵策英的目光落在盛长柏身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他上前一步,颇为熟稔地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赞赏与亲近:
“长柏兄不必多礼!白烨兄弟常跟我提起你,盛赞你品行高洁,是难得的谦谦君子,行事更是端方有度。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临危不乱,有大将之风。”
他口中的“白烨”显然是个化名,盛长柏思索一瞬,顿时心领神会,知道指的是顾廷烨,心中微动,但此刻不便多言,只含笑应下。
赵策英说着,目光又状似无意地扫过在场所有人,朗声道:
“诸位大人可都安好?如今宫中局势已定,逆党正在清剿,诸位可先行归家报个平安,以免家人挂念。”
众人闻言,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连忙齐声俯身行礼,口称“安好”,感激救命之恩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一拜之下,原本被兄长和父亲挡在身后、刻意降低存在感的墨兰,便因慢了半拍,突兀地显露出来,恰好与正含笑接受众人致谢、目光随意扫视的赵策英,对上了视线。
赵策英明显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身形纤瘦,穿着极不合身的深青色官服,衣摆拖曳,面容虽经修饰显得英气了些,但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眸和周身难以完全掩盖的清雅气质,依旧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他见那“少年”左右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无措,然后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略显生疏地拱手拜下。
赵策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与兴味,但他什么也没点破,随即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策英愧不敢当。
救驾平乱,乃臣子本分,宫中尚有许多事宜需要处理,我还要即刻前去拜见陛下复命,这便先行告辞了。
稍后自有兵士为诸位引路,护送各位安全出宫。”
他说话间,格外郑重地亲手扶起了盛紘,又扶起了盛长柏,态度亲切又尊重。
在盛紘与盛长柏略带懵然与受宠若惊的目光注视下,赵策英再次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垂首立在后面的“小官员”,这才转身,带着一身征尘与锐气,大步流星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