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会的喧嚣已然散尽,墨兰乘着马车回到了盛府。
踏入林栖阁的院门,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与马球场上的青草气息和阳光味道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看见小娘林噙霜并未像前几日那般愁眉苦脸、坐立不安,而是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整理着多宝格上的一些旧书籍和诗词集子。
那些书卷上甚至落了薄灰,显然已久未动过。
墨兰心中微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款步上前,轻声问道:
“小娘今日怎么有这般闲心整理起这些来了?”
自从父亲盛紘流露出想将她许配给寒门举子文炎敬的意向后,林噙霜便是日日忧心,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变着法儿地想搅黄这门亲事,今日这般悠闲,倒显得反常。
林噙霜闻声回过头,见是女儿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放下手中的书卷,扭着纤腰快步迎了上来,亲热地拉住墨兰的手,将她往内间引,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轻松快意: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好事,天大的好事!你爹爹……他改主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女儿的神色,本以为会看到惊喜交加的表情,却见墨兰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淡然笑意,并无多少意外之色。
林噙霜心下狐疑,不禁蹙起描画精致的柳叶眉:
“你……你这模样,难道是早就知道了?”
墨兰见林噙霜已然察觉,便也不刻意隐瞒,只是抿唇不语。
林噙霜见状,立刻松开了拉着她的手,故作嗔怪地轻轻推了她一下,语气带上了几分埋怨:
“好啊你!你个没良心的,既然早就知道了风声,竟也不透个信儿给我,害得我白白担惊受怕了好几日。”
墨兰见小娘这般作态,心中倒是生出几分真实的歉意。
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关乎她私下行动,若早早告知,以林噙霜的性子,未必能演得那般逼真,若惹的盛紘生疑,反而坏了计划。
她连忙上前,伸手轻轻捏住林噙霜的衣袖,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
“小娘莫气,女儿原先也是不知道的,也是今日……今日才隐约猜到了几分。”
她抬起眼,做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望过去。
林噙霜鲜少见女儿对自己这般撒娇耍痴,一时间竟有些愣怔,看着女儿那张与自己年轻时颇为相似的娇媚面容,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墨兰趁势,压低声音,将如何初次在玉清观“偶遇”文炎敬,以及后来如何在小花园设计,让盛长柏“恰好”撞见文炎敬“失态”一幕的事情,删繁就简,隐去关键,大致说与了林噙霜听。
“……爹爹知晓那文炎敬并非良配,岂会再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墨兰最后总结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林噙霜听完女儿的叙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后怕!
她万万没想到,墨兰的胆子竟然这么大,竟敢私下设计会见外男!
这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你!你真是……”
林噙霜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墨兰,一时语塞,目光左右逡巡,竟像是在寻找什么鸡毛掸子或是戒尺之类的趁手家伙,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
墨兰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第六感让她脊背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立刻站了起来,脚步迅速地向门口挪去。
“站住!你、你这个……”
林噙霜到底没把“逆女”两个字说出口,跺了跺脚,看着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墨兰,气笑了:
“你有本事就跑,再不来我这里,也别再惦记着我小厨房里给你做的那些玫瑰酥、莲子糕!”
已走到院门口的墨兰背影明显一僵,她顿住脚步,扭过头来,冲林噙霜露出一个讨好又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嘴上飞快地说着:
“小娘最好了,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女儿可要心疼了!”
说完,不等林噙霜再发作,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门外。
“这个死丫头!”
林噙霜看着女儿逃也似的背影,无奈地坐回榻上。
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的周雪娘,此时才上前,压下嘴角的笑意,扶着林噙霜坐下,又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劝慰道:
“小娘消消气,姑娘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虽说是冒险了些,可到底结果是好的。”
林噙霜接过茶盏,却无心饮用,叹道:
“为自己好?为自己好就能做这等授人以柄的事吗?
万一……万一那文炎敬是个心术不正的,将此事宣扬了出去,或是借此要挟,我们墨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越说越后怕,顿了一顿,又将怨气转向了盛紘:
“还有官人也是,非要给墨儿相看这等穷酸书生。
我们墨儿这般品貌,便是公府侯门也去得!”
说着,她又拿起帕子,拭了拭并眼泪的眼角,哀声道:
“若这事真传了出去,可怎么是好……”
周雪娘眼珠转了转,凑近低声道:
“小娘若是担心这个……不如,我们悄悄派人出去,寻个由头,好生警告那文炎敬一番,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巴……”
她话未说完,便被林噙霜急切地打断:
“不可,万万不可!”
她神色严肃,冷冷地睨了周雪娘一眼,“那文炎敬再不堪,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岂是能随意威吓的?
若是处理不当,反被他拿住把柄,或是惊动了官府,那才是灭顶之灾!
此法太过行险,不妥,不妥……容我好好想想。”
她蹙紧眉头,陷入了沉思。
………………
与此同时,盛紘下了值,并未直接回书房或去哪位姨娘的院子,而是径直去了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盛老太太见他这个时辰过来,心下有些惊讶。
待盛紘行礼坐下后,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盛紘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笑道:
“回母亲,倒不是什么烦心事,是桩喜事。
儿子听大娘子说,忠勤伯爵府的吴大娘子,似乎有意为她家六郎梁晗寻一门亲事。”
盛老太太闻言一怔,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迟疑道:
“这……吴大娘子看亲事,与我们家有何相干?
莫非……是看上了我们家的姑娘?”
她心中快速将家里的几个女孩儿过了一遍。
盛紘见母亲猜到,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道:
“母亲明鉴,正是如此!
吴大娘子属意的,正是我们家的姑娘!”
“哦?”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嘲讽脱口而出,“总不会是你那心尖上的四丫头墨兰吧?”
她素来不喜林栖阁那位的做派,连带着对墨兰也少有暖色。
盛紘被母亲这话噎得脸上笑容一僵,闪过一丝尴尬,却又笑道:
“母亲说笑了,吴大娘子看中的,是明兰那丫头。”
“明兰?”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想也不想便断然回绝,“不行!明兰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
盛紘脸上那勉强重新挂上的笑容,此刻彻底僵住,他万万没想到母亲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急切。
他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就……就这么回了?
母亲,这可是伯爵府的门第啊!”
盛老太太话一出口,也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语气稍缓,寻了个更妥帖的理由解释道:
“她上头还有墨兰、如兰两个姐姐未说人家,哪有妹妹越过姐姐先出嫁的道理?
这于礼不合,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们盛家不懂规矩?
再者说,那吴大娘子并未明言,我们难道还能上赶着去问不成?”
盛紘被母亲一连串的话说得一愣,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长幼有序,确是礼法。
而且,若是盛家表现得太过急切,确实有失清流书香世家的身份。
他沉吟片刻,又道:
“母亲所言极是,是儿子考虑不周了。
墨兰的婚事……倒是不急,可以慢慢相看更合适的。
如兰那边,大娘子自有主张。
不过……若真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妹妹先嫁,也并非完全没有先例,只要两家说好,倒也使得。
至于上赶着求娶,母亲教训的是,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自然该是男方家开口才显得郑重。”
这么一想,盛紘反而放下了心。
既然吴大娘子有意,那主动权便在盛家手里,只需耐心等待对方正式上门提亲即可,届时再风风光光地应下,岂不更显盛家女儿的金贵?
心中大石落地,盛紘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闲话,便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寿安堂。
这边盛紘刚一出院子,盛老太太脸上的温和神色便瞬间沉了下来,变得凝重无比。
她立刻对身旁的心腹房妈妈吩咐道:
“快去,把六姑娘给我叫来,就说我有要紧事问她。”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