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
日光逐渐西斜,景仁宫里一片死寂。
殿内光线昏暗,映照着皇后宜修苍白如纸的脸。
她端坐在主位上,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宽大的凤袍也随之轻晃,像风中残蝶的翅膀。
她那双曾惯于执掌六宫、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死死攥着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下首,脸上是一贯的恭谨,眼底却平静无波。
宜修的目光死死钉在苏培盛身上,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利:
“皇上…皇上他竟不听本宫一句辩解,就这样……就给本宫定下了罪?!”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还能如何辩驳?
苏培盛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为难之色,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谅”:
“皇后娘娘息怒。皇上……皇上到底是顾念着您母仪天下的颜面。您瞧,”
他微微侧身,示意殿外庭院,“这两个背主的奴才,特意留了一口气,就是等着娘娘您……亲自发落呢。”
宜修的目光顺着他的示意投向殿外。
庭院里,两具血肉模糊的身躯被随意丢弃在冰冷的地砖上,正是奄奄一息的宝娟和秋月。
浓重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殿门,直冲鼻端。
周围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噤若寒蝉,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无声的惨状,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这个皇后的脸上!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倏地收回视线,眼神如淬了毒的刀子,毫不掩饰地狠狠剜向苏培盛,那目光中的狠厉几乎要将他凌迟。
苏培盛被她看得心头一凛,面上笑容却不变,甚至更“谦卑”了几分,连忙躬身陪笑道:
“皇后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待过些时日,圣心回转,娘娘您的‘病’也好了。
这六宫事务……自然还是得仰仗您来主持大局不是?一切总会照旧的。”
他刻意加重了“病”字,话里话外皆是暗示。
“呵……”
宜修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她再次扫过庭院那触目惊心的景象,目光最终落回苏培盛那张滴水不漏的脸上,所有的情绪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冷漠:
“但愿……真如苏公公所言。”
那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寒意。
苏培盛脸上堆着笑,深深一躬:
“奴才告退。”
说罢,利落地甩了下拂尘,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出了这座顷刻间失去了威仪与权势的宫殿。
直到苏培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一直跪在殿内角落的剪秋才像被抽走了骨头,浑身瘫软下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冰冷刺骨。
她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膝行几步到宜修跟前,抬头望去,心猛地揪紧。
只见她侍奉了半生的主子,那位永远端庄持重、算无遗策的皇后娘娘,此刻正颓然地瘫坐在凤座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具华丽的空壳。
那张精心保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灰败与茫然。
“娘娘……”
剪秋心疼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想要出言安慰。
宜修却缓缓抬起了手,动作僵硬而无力,止住了剪秋未尽的话。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本宫身子不适。
传令下去,景仁宫从今日起闭宫修养。任何人都不见……”
她说着,试图撑起身体站起来,然而一股巨大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娘娘!”
剪秋魂飞魄散,失声尖叫,扑上去死死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宜修,对着殿外嘶喊:
“快!快去请太医……快去啊!”
跪在门边的首领太监江福海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本宫的头……好痛……”
宜修靠在剪秋怀里,痛苦地呻吟着,眉头紧锁,仿佛有无数钢针在脑中翻搅。
剧烈的头痛中,那个深埋心底、日夜啃噬她的噩梦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
弘晖…她那早夭的儿子!
小小的、滚烫的身躯在她怀中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那深入骨髓、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时隔多年,从未消散,此刻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她彻底淹没。
失子之痛,失权之辱,交织成一张绝望的巨网。
剪秋看着怀中痛苦不堪的皇后,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失了圣心,丢了宫权,皇后娘娘……以后在这深宫之中,该如何自处?
她脑中一片混乱,猛地,一丝微弱的希望闪过心头。
“娘娘!”
剪秋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太后娘娘还在,定不会让皇上长久冷落您……她一定会……”
她语速极快,然而所有的话,都在触及宜修那双骤然转冷、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呵……”宜修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自嘲,“太后?她如今自身尚且难保。本宫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自从得知太后因触怒龙颜而处境艰难后,她便刻意疏远了慈宁宫,以求自保。
如今自己惹恼了皇上,如同泥菩萨过江,慈宁宫又怎会不计前嫌地伸出援手?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比谁都清楚。
心底唯一支撑她的,只剩下那个深埋的秘密。
只要纯元之死的真相不破……只要皇上对姐姐那份深情还在……她就还有机会!
她就能依仗着这份“深情”,蛰伏等待时机,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这念头如同一簇幽暗的鬼火,在她绝望的心底摇曳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