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姝姝回到营帐时,夜色已如泼墨般倾覆整片草原。
远处偶尔传来守夜人低沉的更梆声,风掠过帐幕,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正悄然进行着。
她掀帘而入,一股混合着淡雅檀香与草原特有潮湿气的味道迎面扑来。
帐内并未点灯,只有一缕微弱月光从帘隙渗入,勉强勾勒出装饰的轮廓。
寂静中,却有一道陡然顿住的呼吸声,自床榻边掠过她的耳际。
她脚步稍停,却只一瞬,又继续向前走去,裙裾无声拂过毡毯。
直到烛台“嚓”一声亮起,一团暖黄的光晕徐徐漫开,照亮巧慧紧闭双眼的侧脸——那刻意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主人的紧张。
“我知道你没睡。”
她声音淡得像一缕烟,却让巧慧再无法伪装。
下一瞬,巧慧的眉尖猛地颤动了一下,终究再也装不下去。
她长长的睫毛簌簌抬起,露出一双写满了慌乱与担忧的眸子。
烛光彻底照亮了二人的眉眼,也照见了那些试图隐藏在黑暗中的情绪。
巧慧的目光匆匆掠过苏姝姝的衣襟——虽整齐,却掩不住揉捏之后的褶皱。
而且颈间的红痕……
她唇瓣微动,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巧慧,保住这个秘密,好不好?”
苏姝姝垂下头,声音压得低低的,模仿着原主那份深入骨髓的落寞与孤独,语气故作平淡,却藏不住尾音里那一点颤意。
“主子,是谁?我们告诉八爷去。”
巧慧声音哽咽,满是心疼。
她以为是有人胁迫了侧福晋,并且威胁了她。
“不,不能。”
苏姝姝几乎是立刻反驳,眼神一霎失神,仿佛被什么刺痛。
巧慧怔住,瞬间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她便听到苏姝姝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声调,喃喃说道:
“八爷……他是不会为我做主的。”
巧慧想辩驳——八爷明明最尊重主子的意愿,最疼她……
可所有话语都在看见苏姝姝眼角悄然而下的泪时堵在喉口。
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只剩下疼。
“主子别难过,等回了京就好了……我们不出府,那人想来也不会……”
她语无伦次,只想要安慰主子。
苏姝姝望着眼前天真而忠心的丫鬟,终于撕开最后一丝遮掩。
“我要与八爷和离。
我……不干净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唾弃这般酸腐的言辞,手指抹去眼角的泪痕。
咔嚓——
如同惊雷劈入脑海,巧慧浑身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窟。
“主、主子……我、我们……”她声音发抖,字句破碎。
她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她只想要她的主子平安。
是了,只要主子平安……怎样都好。
良久,她眼神逐渐凝实,抬起头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主子,只要您能平安快乐,奴才什么都愿意做。”
“多谢你,巧慧。”
苏姝姝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又似无尽感叹,轻声喃喃:
“只希望八爷能允我和离。”
…………
次日清晨
苏姝姝在浅眠中醒来,一转眼,就看见八爷静坐在榻边。
不知胤禩是何时来的,又这样静坐了多久。
他穿着一身常服,面色平静,眼神却复杂地落在她脸上,眼神缱绻又留恋在她如玉般的娇嫩脸颊上。
“你醒了?”
他声音温和。
“八爷吉祥。”苏姝姝垂下眼帘,语气疏离:“爷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近乎质问的语气让胤禩微微一噎。
“爷是你的夫君,自然想来就来。”
话一出口,他便觉太重。
刚想转圜几句,却听到她更加冷清、带着尖刺的回应:
“贝勒爷恕罪,是妾身僭越。
您的行踪,自然不该我多问。”
她生气了。
胤禩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奇怪的是,确认这一点后,他心中那份莫名的紧绷感反而舒缓了些许。
他宁愿她这样带着刺地回应,也好过此前她那如死水般的沉寂与彻底的视而不见。
他低声解释:
“爷见你前两日气色不好,只是想来看看你。”
“爷更该去关心若曦。”
她这一句话落下,帐内空气骤然冷凝。
一旁的巧慧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呼吸都放得极轻。
胤禩一贯温和脸色终于变了。
他凝视着那张冷淡侧颜,声音里透出无力与一丝难以压抑的痛楚:
“你为何总是这样排斥我,若兰?那件事……”
他声音里带着无力,也带着未尽之痛。
“贝勒爷不必多说。我知道,那只是阴差阳错。”
她强压着颤抖,语气更加淡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贝勒爷,我无法原谅你,更无法原谅我自己。”
胤禩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迅速积聚的泪花,听到了她将沉重的罪孽也揽到自己身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痉挛。
他难以置信地追问:
“为什么?你不愿原谅我也就罢了,为何连自己也不放过?”
“只有这样……我才能靠着这份罪孽活下去。”
苏姝姝的声音陡然变得极轻,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幽魂低语,如针扎一般,异常清晰地、一字不落地刺入胤禩的耳中。
他怔在原地,一时恍然。
原来她这些年所有的冷漠与疏离,不是因为恨他——
而是因为她要用这样的方式“赎罪”。
可她何罪之有?
“原来……是这样吗。”
他喃喃自语,像是第一次真正读懂了她这些年的痛苦。
原来如此……
原来她这些年所有的冷漠、疏离、抗拒,从来不仅仅是因为恨他、怨他。
更是因为她将自己牢牢地钉在了那赎罪的十字架上,用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来祭奠那个因她而逝去的生命。
她对他冷漠,竟是她选择的一种痛苦的生存方式——一种她认为唯一能让自己“赎罪”而活下去的方式。
帐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苏姝姝看着他失神愣怔、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终于说出了盘旋在心口的想法:
“贝勒爷,此次回京,我想去京郊庄子上住一段时日。”
她想要试探原主的执念,是否是逃离贝勒府,远离京城,远离这一切纠葛。
原主想要逃避,于是固步自封,将自己的一生困于佛堂。
她也想要被原谅,于是总在午夜梦回间梦到她能够“开开心心”嫁给胤禩,这样青山就不会死。
所以苏姝姝的第一步,就是先离开那座属于原主的“囚笼”。
胤禩感到自己的心跳彻底失序。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个从进来至今始终撇过头不愿直视他的侧福晋。
此刻,她却正望着他,那双总是盛满哀愁与回避的美丽眼眸,此刻正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有孤注一掷的渴望,有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一丝微弱却不容错辨的、对于自由和新生的希冀。
这眼神太沉重,太灼人,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几乎无法承受。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下一刻,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一言不发地快步拂袖而出,仓促的背影甚至带着几分狼狈。
帐内重回安静。
巧慧扑跪在榻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般落下:
“奴才愿跟着主子出府……主子在哪,奴才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