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嘎吱——”，缓缓阖拢，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
那细微却又刺耳的摩擦声，让皇后宜修纤瘦的脊背几不可察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跃，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雾。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身，步履依旧端稳，裙裾纹丝不动，朝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走去。
目光落在龙椅之上那个掌握生杀予夺的男人身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山雨欲来的低压。
宜修面上维持着惯常的、那种风雨不惊的沉静，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深深福下身去，姿态无可挑剔：
“臣妾参见皇上。”
胤禛的目光如寒潭深水，紧紧攫住阶下那个看似恭顺、实则如同深谷幽兰般难以捉摸的女人。
她越是这般八风不动、沉静如渊，他心头的怒火就越是炽烈地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
那怒火之下，又翻涌着难以名状的困惑——她怎能如此？怎敢如此？！
“皇后，”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冰冷的回响，“你为何要害了纯元，和她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儿？”
宜修缓缓抬起眼帘，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怒意，却又被强行压抑着，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对她的厌恶。
这目光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
她迎视着他，声音平稳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臣妾惶恐，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这无畏的狡辩彻底点燃了胤禛的怒火。
他怒极反笑，扬起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手中紧攥的一卷供词狠狠掷向她。
那沾着血渍的口供“啪”地一声落在宜修脚边的青砖上，登时散开，映出上面刺目的字迹。
“自己看！”
宜修强压下喉间的干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慢慢俯下身，动作依旧保持着仪态，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拾起那冰冷的纸张。
目光扫过江福海那熟悉的笔迹和触目惊心的供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刺穿她苦心维持的镇定。
她忽的感到一阵眩晕，血液似乎瞬间冷了下去，四肢百骸都浸透了慌乱，但面上仍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皇上……臣妾……实不知江福海为何构陷……”
“够了！”
胤禛猛地打断，那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桎梏，他霍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案上的奏折哗啦散落一地。
“你这毒妇！纯元待你如亲妹，对你处处照拂，何等良善！你竟……竟能下此毒手！
朕与你是结发夫妻，多年来竟被你这一副温良恭俭的皮囊骗了这许多年！
真是……蛇蝎心肠！”
“夫妻？”宜修像是被这词狠狠刺中，唇边忽地绽开一抹极尽凄凉的自嘲，“皇上扪心自问，何曾真正将臣妾视为您的妻子？”
她跪在那里，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胤禛喉结滚动，紧抿着唇，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只是沉沉地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不发一语。
“呵……”宜修发出一声破碎的冷笑，泪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皇上的心里，只有姐姐纯元，不，还有那后来居上的熹妃、独占恩宠的昭贵妃……皇上的心里，何曾有臣妾半分位置？”
她颤抖着举起双手，腕间一对成色极好的碧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冷细微的撞击声。
那玉色在烛光下流转，映着她惨白的脸和猩红的眼。
“皇上……还记得吗？”她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追忆，“这对玉镯，是臣妾初入潜邸时，您亲手为臣妾戴上的。那时……皇上握着臣妾的手，对臣妾说‘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言犹在耳，可皇上……您食言了……”
她悲切地望向高座之上那个男人，而他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那平静如水的漠然，让她心头仿佛被剜去一块，无尽的冷风呼啸着灌入，冻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胤禛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怨朕？”
宜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仿佛沉溺在自己的绝望深渊里。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
“皇上……臣妾有孕时，你曾亲口许诺……若臣妾诞下的是个男孩，便让臣妾为福晋……那时臣妾满心欢喜，以为皇上是真心待臣妾……可后来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控诉，“皇上你在御花园惊鸿一瞥，对姐姐一见倾心！不顾先帝反对，执意求娶姐姐为嫡福晋！那时……那时你可还记得，对臣妾、对弘晖的承诺？！”
“此乃朕的决断！”胤禛怒斥，手指发颤，指着宜修，“你要怨，为何不怨朕？！是朕执意要娶她！是朕，与她有了孩子！
你手上沾着她们母子的血，午夜梦回，就不怕纯元和你害过的那些无辜孩儿，化作厉鬼来向你追魂索命吗？！”
“索命？！”
宜修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压抑多年的疯狂，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笑，“让她来啊！让她尽管来索啊！
皇上！您当时只顾着为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高热不止，生生在臣妾怀中断绝了气息啊！”
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胤禛的脸，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张帝王的面具，挖出里面哪怕一丝的悔恨与怜惜：
“臣妾抱着他，跪在雨地里，求遍了满天神佛……臣妾愿以命相抵，只求上苍垂怜，留下我可怜的晖儿啊！”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可是……可是姐姐！她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也有了孩子！
她的孩子，不就是踩着晖儿的尸骨来的吗？！
她夺走了本该属于臣妾的福晋之位！臣妾绝不能再让本该属于弘晖的太子之位也被她的儿子夺走！绝不！！”
胤禛看着阶下那个泪痕交错、神色癫狂、被仇恨和绝望扭曲了面容的女人，长久以来的谜团轰然解开。
原来这深宫之中，那些被掩盖的黑暗，那些夭折的皇嗣，其根源竟深埋在此处。
“皇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冰冷，“你疯了。”
这平淡至极的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陷入癫狂的宜修猛地一窒。
她眼中的狂乱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她直直地看向胤禛，痛苦扭曲的神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凝固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臣妾宁愿疯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也好过清醒地看着皇上，一个个宠爱她们，却还要臣妾强颜欢笑，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皇上不顾臣妾颜面，抬举年世兰，让她嚣张跋扈，屡屡以下犯上……臣妾身为皇后，却只能忍气吞声，还要故作大度……”
她说着说着，又苦笑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
“臣妾真是……无可救药……到了此时，竟还妄图……从皇上这里……求得一丝半点的怜惜……”
“朕知道纯元之事你受了委屈，”胤禛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审判的意味，“所以封你为侧福晋，这已是补偿。是你自己贪心不足，索求无度，才一步步堕入深渊。”
“索求无度？”宜修喃喃重复，眼中再次泛起泪光，“臣妾所求……不过是皇上的心！
臣妾对皇上的爱，不比你对姐姐少半分。可是皇上……你以为姐姐就真的爱你吗？熹妃钮祜禄氏如今对你，可还有半分真心？还有昭贵妃……”她的话音未落——
“够了！”
胤禛猛地厉声喝断，那声音里似是带着一种被戳穿痛处后的狼狈和恼羞成怒。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宜修的目光，可那瞬间的闪躲，被宜修清晰地捕捉到了。
原来如此……
宜修心中一片冰凉，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嘲弄的笑意，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胤禛的心底：
“呵……原来……在皇上心里，连姐姐……也比不过昭贵妃了？”
胤禛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可怕，裹挟着万年寒冰般的锥刺，狠狠刺向宜修，带着赤裸裸的警告与杀意。
宜修却毫不畏惧，反而挺直了脊背，迎向那冰锥般的目光，继续用她那把淬了毒的声音说道：
“臣妾深爱着皇上，爱得卑微，爱得刻骨，爱得容不下旁人分走一丝一毫！姐姐纯元，满后宫的莺莺燕燕也罢，她们……有哪一个能比臣妾更爱你啊……”
胤禛的耐心终于耗尽，也或许是被她最后的话刺得太深。
他不再看她，不再言语，仿佛她已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冷漠地转身，重新坐回御座，执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诏书上，毫不犹豫地落笔。
朱砂如血，字字千钧：
“皇后乌拉那拉氏……废为庶人……即日……打入冷宫……”
冰冷的旨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耳中。
宜修缓缓地、异常平静地直起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张曾经母仪天下的脸上，此刻已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唯有那两道未干的泪痕，蜿蜒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像两道刺目的伤痕，无声地昭示着方才那场足以摧毁灵魂的风暴曾经多么猛烈地席卷而过。
废后旨意颁下，举朝震动。
皇帝以“德行有亏”为由废黜中宫，此等惊天变故，让满朝文武初闻时无不惊骇莫名，义愤填膺。
不少耿直之臣，嗅出其中必有惊天隐情，当即摩拳擦掌，准备上书力谏，为皇后讨个说法。
然而，就在此时，后宫秘辛如暗流般悄然渗出——皇后残害皇嗣……
此等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大臣们刚燃起的激愤之火。
众人骤然想起：这位皇后，母家乌拉那拉氏早已势微，在后宫更是膝下空虚，无子嗣可依。
反观宫中仅存的几位皇子……
相携来一同筹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再想到先帝爷膝下曾有过二十余位龙子，而当今圣上如今所存皇子，竟连零头都远远不及！
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为了皇嗣的绵延……
此刻还有什么比劝谏圣上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更要紧的事呢？
于是，那些原本准备慷慨陈词、弹劾皇帝废后失当的奏章，被朝臣们悄悄压在了箱底，更有甚者，直接投入了火盆，化作一缕青烟。
于是，认为大臣们会上奏弹劾的胤禛收到了一批催生的折子……
御书房内，胤禛紧蹙的眉头下，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烦闷。
他原以为收的是汹汹谏言，谁知迎来的却是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