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南赡部洲那十丈软红,孙悟空撑着木筏,再渡西海。此番航行,虽依旧风浪险恶,但他心志已非吴下阿蒙,那份历经近十载红尘洗礼而愈发坚定的求道之心,仿佛一盏不灭的明灯,指引着他穿越茫茫雾霭,劈波斩浪。不知又过了几度寒暑,眼前终于再现陆地轮廓,山势渐显奇峻,灵气亦比南赡部洲浓郁了数分,正是那西牛贺洲地界。
他弃筏登岸,依旧如之前一般,掩了形迹,深入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专往那云雾缭绕、气息清灵之处寻觅。他心中笃定,真正的神仙洞府,必不居于那凡俗喧嚣之地。
这一日,他行至一座高山,但见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生香。岭上蟠桃红锦烂,洞门茸草翠丝长。时闻仙鹤唳,每见瑞鸾翔。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孙悟空心中大喜,暗道:“此山气象非凡,必有高人隐居!”他正欲深入探寻,忽听得那山林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樵唱之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这歌声词句清雅,意境超然,尤其是那“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一句,更是让孙悟空心头狂震!《黄庭经》他曾在南赡部洲听闻,乃是大道真言!他急忙循声而去,只见一个樵夫,正在那山坡上砍柴。
孙悟空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愈发破烂的衣衫,上前躬身施礼,口称:“老神仙!弟子起手了!”
那樵夫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
孙悟空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的话来?”
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
孙悟空闻言,更是心痒难挠,忙问:“那神仙居在何处?离此多远?望乞指教指教,我好去拜访。”
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那神仙便在山中有座洞府,名为‘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
孙悟空听罢,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
樵夫却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孙悟空见他说得在理,只得放了手,依着樵夫所指路径,拽步转身,径登那灵台方寸山而去。果然行不过七八里远,便见一座洞府赫然出现在眼前。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声振九皋霄汉远;每见凤凰翔,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回头忽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孙悟空看了半晌,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如此过了些时辰,心中焦躁,正思量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相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扰?”
孙悟空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
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
孙悟空道:“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
孙悟空暗喜,知是祖师神通,早已算定他来,便笑道:“是我,是我。”
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孙悟空整理衣冠,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孙悟空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孙悟空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
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
孙悟空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
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
孙悟空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万望师父慈悲,收留弟子!”
祖师闻言,暗忖此猴根脚非凡,毅力惊人,已然心动,却仍要试他心性,便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
孙悟空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
孙悟空道:“我也无父母。”
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
孙悟空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我却是天地生成的。”
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
孙悟空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
孙悟空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
孙悟空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自此,这石猴终于在这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得了根本,有了名姓,唤作——孙悟空!
他再次叩谢祖师,心中激动难抑。然而他也知,得了姓名只是入门第一步,那真正的长生大道,那超脱生死的不朽法门,尚需他在这洞中,跟随这位深不可测的须菩提祖师,潜心修持,方能求得。
他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