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梅宴散,众人依序辞出。风雪已驻,宫道两旁的积雪被宫人清扫出窄窄路径,露出底下湿润的青石板。檐角冰凌折射着午后淡薄的日光,空气清冷,却因方才宴席间的暗流与暖意,显得不那么刺骨。
姜雨棠与慕容昭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慕容昭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冷峻,只是目光落在身侧妻子那微扬的唇角、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猫儿眼时,深邃眸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今日似乎心情甚好?”他低沉开口,声音在寂静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姜雨棠侧仰起脸看他,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冬日赏梅,君臣同乐,又有兄长妙诗助兴,自然心情愉悦。”她刻意略过梅林“借衣”那段,语气轻快,“殿下不觉得今日的红梅格外精神吗?尤其是西南角那株老梅,虬枝盘绕,覆雪绽红,真是好看。”
慕容昭何等敏锐,岂会听不出她话中有话。西南角梅林,正是姜云简与慕容雪方才“偶遇”之处。他目光微转,看向她:“哦?棠棠倒是观察入微。”语气平淡,却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
姜雨棠脸颊微热,知他看穿,索性不再遮掩,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殿下方才没瞧见吗?公主殿下回来时,身上那件月白斗篷,瞧着可不像是宫中规制,倒像是某位温润如玉的侍郎大人的……”
慕容昭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云简一向知礼,想必是见公主衣衫单薄,出于臣子本分。”
“臣子本分?”姜雨棠眨眨眼,拖长了语调,“臣子本分到需要解下自己的贴身斗篷,还‘仔细’披上,还约定‘改日’亲还?兄长那斗篷的系带扣法,可是他自己琢磨的独特样式,系起来颇费功夫呢。我方才瞧公主殿下可没让宫女帮忙,自己拢得好好儿的……”
她话语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慕容昭侧眸看她一眼,见她一副“快夸我发现了大秘密”的得意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
“皇室公主与朝臣之子,事关名节,不可妄议。”他语气依旧平稳,带着告诫,却并无真正斥责之意。
“我晓得轻重。”姜雨棠敛了玩笑神色,认真点头,“只是……殿下也看到了,兄长与公主殿下皆是守礼之人,情愫暗生却发乎情止乎礼,方才在梅林,怕是连话都没敢多说几句,最多……也就是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回想起慕容雪那绯红的脸颊和兄长微红的耳根,心下越发肯定。
慕容昭沉默片刻。他对于臣弟妹的感情事并无太多兴趣,但姜云简是他看重的人才,慕容雪亦是性情温婉的皇妹,若两人真有此意,倒也算一桩良缘。只是其中牵扯甚多,绝非易事。
“此事,你我心中有数即可。”他最终道,“切勿在外人面前流露分毫,亦不可推波助澜。一切,需待时机,且看父皇母后之意。”
“我明白。”姜雨棠乖巧应下。她深知宫廷之事复杂,能得到慕容昭这句“心中有数”,已是极大的支持。这意味着他不会反对,甚至可能在必要时,会成为一道无形的保障。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将这个话题暂埋心底。气氛却因这共享的秘密而显得更加亲密几分。
行至椒房苑门口,慕容昭停下脚步:“孤还需去书房处理几份公文。你且先回去歇息,今日起得早,莫要劳累。”
“好。”姜雨棠点头,看着他玄色的身影转向另一条宫道,方才转身入内。
椒房苑内暖融如春,炭火驱散了所有寒意。姜雨棠卸下斗篷,捧着宫人递上的热茶,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疏落的梅花,心思却还绕着方才的事转。
她想起兄长离去时,那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柔光的模样,又想起慕容雪裹着宽大斗篷、羞怯逃离的背影,忍不住再次莞尔。
“青桃,”她唤道,“去小厨房瞧瞧,昨日做的梅花蜜饼可还有?若有,装一食盒。再……将前几日江南送来的那罐顶级的雨前龙井包一些。”
“是,娘娘。”青桃应声,很快便准备好了。
姜雨棠提笔,在一张素雅的花笺上写下几行字,字迹灵秀:“风雪初霁,梅香沁脾。偶得新茶,念兄劳碌,特奉上以驱寒意。妹:棠。”
她将花笺放入食盒中,递给青桃:“送去府里,交给兄长。就说……我今日宴上见他似有些清减,让他公务再忙,也需顾惜身体。”
食盒是真,关怀亦真,但更重要的,是借此传递一个信息:她看到了,她明白了,她是支持他的。以兄长的聪明,自然会懂。
青桃领命而去。
姜雨棠又思索片刻,对另一宫女道:“丹桂,去将我妆匣中那对赤金镶粉碧玺的蝴蝶簪取来,用锦盒装好。”
那对簪子做工精巧,蝴蝶翅膀薄如蝉翼,灵动可爱,是她年少时极喜欢的,但如今身为太子妃,所用之物需更显庄重,这般灵巧首饰反而戴得少了。慕容雪气质温婉,肤色白皙,正相配。
丹桂取来簪子。姜雨棠并未附上任何言语,只让丹桂以椒房苑的名义,送去给慕容雪,只说是“今日见公主殿下簪饰素雅,此物或可添些颜色,聊表心意”。
没有提及斗篷,没有牵扯姜云简,只是一份来自嫂嫂的、看似寻常的礼物。但在此时送出,其中心照不宣的鼓励与亲近,慕容雪那般聪慧,定然感知得到。
做完这些,姜雨棠才真正松了口气,只觉得心情舒畅。能为自己在意的人暗中传递一份暖意,成全一份美好,这深宫冬日,似乎也变得明媚起来。
她倚在窗边,漫无目的地望着庭院。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慕容昭的身影去而复返,正穿过月洞门朝殿内走来。他手中似乎还拿着一卷文书。
姜雨棠起身相迎:“殿下怎么回来了?公文处理完了?”
“尚未。”慕容昭走进殿内,将手中那卷略显陈旧的文书随手放在案上,目光却落在她脸上,打量了她片刻,忽然道:“你今日似乎格外高兴。”
姜雨棠一愣,随即笑开:“宫中梅开正好,心情自然就好。”她目光扫过案上那卷非奏疏格式的旧文书,隐约看到“南疆风物……札记”等字样,心下微动,想起他近日所忙旧案似乎与南疆有关,却聪明地没有多问。
慕容昭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卷文书,并未遮掩,只道:“一篇旧日游记,闲来翻阅。”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若喜欢梅花,明日让内侍监送几盆珍品绿萼梅到宫里来赏玩。”
他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仿佛只是想找点事情来说,而非真的谈论梅花。
姜雨棠心中了然,知他定是从那游记中想到了棘手的正事,心情或许有些沉郁,回来并非为了公文,更像是……想换换心境?或者说,是想在她这里待一会儿?
她心下柔软,从善如流地接话:“绿萼梅虽好,却少了几分野趣。我倒觉得,咱们院中那几株红梅就很好,经霜耐雪,开得热烈。”
她说着,很自然地走到他身边,抬手替他理了理并未散乱的衣襟,指尖不经意拂过他微凉的领口刺绣,动作轻柔而熟稔。
慕容昭没有动,垂眸看着她专注的眉眼和那纤白手指,感受着那细微的触碰带来的、奇异的安抚力量。殿内暖香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方才因翻阅旧卷而萦绕心头的阴霾与冷硬,似乎真的被她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驱散了几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她忙碌的手,包裹在掌心。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陪孤用盏茶。”他拉着她走向暖榻,语气是不容置疑,却褪去了朝堂上的冷冽,只余下平淡的温和。
“好。”姜雨棠笑着应道,任由他牵着。
窗外,夕阳的余晖终于穿透云层,为晶莹的雪地与嫣红的梅枝镀上了一层暖金。深宫寂寂,而椒房暖阁内,茶香正袅袅升起,弥漫一室温馨。
那些朝堂的迷雾、南疆的远踪、乃至梅林间刚刚萌芽的情愫,此刻都被隔绝在外。唯有掌心交握的温度,与彼此相伴的静谧时光,真实而熨帖。